十三

這謎底曾轉瞬即逝,塵封進啞然的瓦罐,闔上罐口,數層油紙去密封,最後埋進綿軟溫厚的泥土。足夠安全,足夠隱蔽,甚至連她自己也覺察不到,只在不爲人知的角落裡蓄勢待發。

終於這一天,僞裝的質樸與平靜分崩離析。

[五]

吃飯時,芷卉仍心不在焉。

媽媽用筷子敲敲碗邊:“唉,筷子小心咬斷哦。”

“嗯?”這纔回過神來。

“樓下冷老師的兒子,在陽明中學的那個,已經拿到T大的推薦表了。你咧?”

“我們還早。推薦表沒開始發。”她悶頭扒了幾口白米飯。

爸爸小心翼翼地插進嘴來:“是不是按成績拿不到啊?拿不到的話一定要跟爸爸說。爸爸就算拿錢砸也要搞到的--”

尾音被女孩不耐煩地打斷:“說了還沒發。要等到期中考以後嘛!”

“哦。”爸爸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喂!注意一下跟爸爸說話的語氣好吧!要不是你平時整天木瞪瞪發呆不靈活,我們哪裡會一天到晚操心吶?”媽媽不高興地劈手奪過女孩手裡吃空的飯碗,轉身去廚房盛湯。

“我成績纔沒爛到需要你們走後門。”女生悶聲悶氣地憋出一句。

“這怎麼叫走後門呢?反正現在你不擠別人,別人擠你!不是否定你,是疏通疏通關係確保你不被別人擠。”

“嘁--”女生沒好氣地把筷子一扔轉身進了房間,臉上寫滿了“爲什麼我會有這麼庸俗的老爸老媽”的表情。

[六]

翌日。

做操回來順着人流往教室走,溪川遠遠望見人羣中耷拉着腦袋情緒低落的芷卉,趔趄了幾步跟了上去:“喂,怎麼啦?沒精打采的?”

“唔,沒沒什麼。”女生的思緒被人突然打斷嚇了一跳,“溪川我問你,聽說陽明已經發自主招生推薦表啦?”

“是啊。以前的同學昨天還打電話跟我說氣死了,被找關係的人擠掉了。”

“哈?真的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啊?”

“當然啦。現在高中學校的老師不要太看重錢哦,什麼加分、推薦,簡直是渾水一潭。想來想去,除了明年的大學提前面試招考,最公平的就是高考了。像我們這樣家境普通的學生根本別想在高中學校得到什麼照顧。”

芷卉聽着心緒有些亂,所謂“找關係的人”不就是自己爸媽這樣的嗎?

目光沒重點地亂掃,突然有駭人景象映入眼簾:“喂!溪川!你背後怎麼全是藍墨水?!”

“藍墨水?”女生着急地扭過身體想看身後,“不會啊,我從來不用藍色鋼筆。”

“是甩上去的,看來你是招惹什麼人了。”

芷卉極快地下出定論,心裡真真實實鬆了口氣--憎惡你的還大有人在。比暗自嫉妒更險惡的心理逐漸抽絲剝繭,長成蔓藤覆蓋了整個心房。如此,既能使你受到傷害,又與我遙遙無關。不亦樂乎。

但表面,依然得裝作若無其事,甚至虛情假意地幫忙追查真兇。

“到底是誰嘛!討厭死了!洗都洗不掉!”溪川站在平常洗拖把的龍頭前歇斯底里地搓着衣服。

“當然洗不掉。”雙手插在口袋裡的井原滿臉無語地轉過頭去,“文科天才少女,你化學有學過清水可以洗掉墨水?”

“那怎麼辦?”女生擡起頭氣憤地指着自己身上借來的男生制服外套,“就這樣過一天?”

“我還沒抱怨咧!”男生邊說還邊打了個寒戰,“外套給你,我只剩襯衫,比你更冷好不好。真是,你究竟得罪什麼人了?”

男生剛忍不住發了點牢騷就被女生搶白回來:“還不是你們聖華的某個變態!”

無語了。

[七]

故作無辜的女生。

談笑風生的男生。

--待在教室裡冷眼旁觀的京芷卉眼中的柳溪川和謝井原。明明是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談得來也就罷了,爲什麼偏偏對我冷淡又倨傲,無話可說?

在柳溪川的眼裡,不過是帥氣的、聰明的、少言的男生。

而在我眼裡,不僅帥氣,而且有氣質;不僅聰明,而且有理性;不僅少言,而且有涵養。

可是爲什麼,不多看我一眼?

像鋼釘敲進眼眸,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株連性被震得疼痛。芷卉卻仍能裝作若無其事,表情平靜地轉過臉去,眼睫緩慢地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恨意始終伴着內心巨大的疼痛,無需言表。腦海裡突然冒出些怪念頭--那傢伙不會是想博得井原的同情自殘的吧?

越懷疑就越肯定。

完全忽略了事情如此發展的可能性。

柳溪川是如何在大庭廣衆之下把藍墨水甩到自己背後,同時不引起別人注意的。

--不必考慮。

精緻如玉器的女生的臉藏在單純又美好的笑容之後,藏在故作孱弱的病體之下,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你是故意的。不是麼?

[八]

隨着時間推移,學業越來越緊。不要說挑戰柳溪川的強悍地位,京芷卉就連保持自己年級第六的名次也顯得十分吃力。幾次小測驗,走成正弦曲線的排名示意圖,內心的荒蕪感愈發顯山露水。

睡覺的時間從長久以來習慣的十二點推遲到一點、兩點,甚至天色微微泛白。陪伴自己的是大杯大杯的咖啡。

往往感到才躺下閉上眼鬧鐘就響了。離冬季漸漸近了,醒來時周遭常是一片漆黑,在被子上摸索半天找不到校服,恍然發覺昨夜根本就沒有換睡衣。

穿着皺皺巴巴的紫色冬季校服,吞嚥着直徑一公分的包子,頂着兩個顯而易見的熊貓眼踩着預備鈴衝進教室,就又和早已坐在教室慘白燈光下那位出水芙蓉般的、身着乾淨挺括的黑色秋季制服百褶裙的、周身縈繞着摩卡幽香的同桌形成了鮮明對比。

鮮明得令人想哭。

更揪心的是,後座那個自己最在乎的人恰在此時擡起頭來,一臉禮貌的冷漠,面無表情地重新低下頭去,手中的筆發出“沙沙”的聲響。

不奢望印在心裡,卻連映在眼裡都不夠格。

拖開椅子坐下前驟然發現男生正在抄的筆記,竟是柳溪川的。四種顏色的字體,工工整整。

轉身的時候,彷彿是被冷空氣刺激的,睫毛猛眨了幾下,眼底泛起一陣潮溼。

非要這樣天壤之別麼?

其實自己也並不算差勁。過去至今依舊是許多人羨慕崇拜的對象。那種讓人加上核燃料都趕不上的優秀,足以讓她們在做“如果可以,你想成爲誰”之類的心理測試時毫不猶豫地寫下京芷卉的大名。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自己不知不覺在三個人的世界裡,淪落成青春電影中讓人同情的那種醜小鴨角色,連自己都可憐自己。

課間時,身邊的女生會把上課時速記的筆記重新謄寫,但芷卉卻怎麼也靜不下心做同樣的事。每本本子都寫了三四頁而荒廢。最終爲了節約時間還是不得不借了同桌漂亮的一大本筆記去複印室複印。

在明亮的光線滾過機器中間的縫隙的時候,整顆心都被鹹澀的羞恥感泡漲了。

可不可以也像柳溪川那樣有把筆記什麼的借給他的實力呢?這是緊張的學業之外女生思考得最多的事,甚至在溺水般的夢境裡,也還是無法釋懷。醒來時淚水終於氾濫。

“呀!怎麼了?壓力太大了吧?”把前來催促她起牀的爸爸嚇了一跳。

芷卉先是搖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目光呆滯地從被子裡爬了出來。

[九]

難得託糟糕夢境的福早早起牀,在家裡吃早飯了。芷卉機械地把媽媽精心準備的早餐往喉嚨裡塞,味覺好像已經失靈。

在升上畢業班之前,一家人的早餐都是鐘點工趕來做的。自從高三,媽媽非要興師動衆地在早上五點爬起來特別給女兒一個人做早餐,雖然總是被旋風一樣抱着包子衝出門說“來不及吃啦”的芷卉浪費,也從不抱怨被辜負。

而身爲一家幾千人大企業董事長的爸爸,居然也放棄睡懶覺的特權,早早起牀等在女兒門外以防她沒聽見鬧鐘聲遲到。

生活似乎改變了很多。

“慢點啊不急,別噎着。從今天起我叫李叔叔每天早上開車來接你,放心好了。”

芷卉驚詫地擡頭,正遇上爸爸慈愛的目光,不知應該怎麼回答。

“這樣就好了。到了冬天早上太涼很容易感冒。我們可輸不起生場病的時間吶。”媽媽接話道。

就這樣告別了乘了近兩年半的130。

特別不識好歹的芷卉心裡突然涌起一種自己被溫情逼入了絕境的錯覺。看似後勤完備到極致,卻陷入更慘烈的孤軍奮戰。

在乘車上學第一天早晨,路遇紅燈停下來。一直在背單詞的芷卉感到有點頭昏,忘了坐車時不能看書而引來了不適。

偏偏世上有這樣總讓人鬱悶的緣分。

擡起頭東張西望喘氣的芷卉,第一個看見的人,是停在旁邊的130靠窗位置站着的少年。

時間的齒輪突然逆流旋轉。

一個月前,他曾緊擁嚇得快要虛脫的你,在你的耳畔低聲安慰:“沒事了。”

兩個月前,他爲了你從最強班轉到最差班,以一個“肇事者不忍獨享朝南教室的溫暖”的蹩腳理由。

三個月前,他和你乘過同一輛車,並且笑着鼓勵你:“芷卉,加油!”

同一輛車……

如今卻變成這種格局。

公交車玻璃上蒙着薄薄的水汽,男生的臉也因之含混不清。芷卉知道因爲自己乘的這輛奔馳車窗貼了墨色遮陽紙,所以任他怎樣好視力也看不見自己。於是在這等待的數分鐘,女生始終保持仰視的姿態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