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聲音響到讓教室裡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該傳下去的試卷全都停在半空,所有的目光都遞向教室後方,連喋喋不休着的三個老師都啞然失聲。

隨便吧,反正都無所謂了。

長達30秒的沉默。

不過,爲什麼男生仰視自己的眼神這樣茫然又無辜?有點不對勁吶。

芷卉不自在地把音調降下來,但語氣中分明還帶着怒氣:“你剛纔跟我說什麼?”

“我說借我一下英語考卷。”

“哈?”

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答案。

還以爲是對方沒聽懂自己的話,男生進一步解釋道:“我是說把你的英語考卷借我訂正一下。”

女生的目光轉向自己桌上那張得到滿分的英語考卷,又一次啞口無言。完全沒注意到呢,心思都放在了什麼地方?

深秋午後的明亮光線終於在捲土重來的傳考卷的嘈雜聲中緩慢地氤氳開來。

這場“在沉默中爆發”風波,也在無數目擊者事後跑來關切地詢問“那個沒人品的謝井原對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之後,在京芷卉尷尬的“誤會,呵呵,誤會”中平息了。

[一]

初冬的早晨,教室裡瀰漫着一層白霧似的水蒸氣,室內溫度明顯比屋外高很多,窗戶上蒙着半透明的薄紗。

因爲期中考試的歷史成績非常糟糕,所以歷史早自修理所當然變成了邵茹的自我檢討會和批鬥大會。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第一節課是數學,許楊比預備鈴早來了兩分鐘等在前門邊,踏進教室時正逢邵茹激動地說着“你們要把上廁所的時間都用來背歷史”,於是很遷就地跟了一句“那你們就把上廁所以外的時間都用來做數學吧”。

換來了邵茹的白眼和講臺下的幾聲零散的笑聲。

氣氛總算是緩和了一點。

可是正當此時,年級主任鐵青着臉出現在了窗外,示意邵茹出去。沒過多久,邵茹站在門邊朝裡面招了招手:“沙杏久,出來一下。”

“好像不是什麼好事呢。”

八卦的溪川捅了捅芷卉。

“唔。表情不太好。”

果然,教室外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嘈雜的爭執聲,但是聽不清具體什麼內容。兩人正想繼續關注的時候,卻被許楊一句“柳溪川,上來做題,脖子不要伸那麼長”打斷。

可以用“須臾”來形容吧。在極爲短暫的時間裡,沙杏久摔着門進來,眼睛隱沒在劉海後的陰影裡,光線進不去。教室裡所有學生都看向她,當事人像是被按下“delete”鍵刪除了表情,看不出所以然。

年級主任從窗口一晃而過的臉陰沉得好似颱風過境。裡面的一片好奇心溶解在靜謐中。柳溪川不間斷的粉筆觸黑板的“篤篤”聲在這無邊的沉寂中顯得尖利刺耳起來。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吧?

應該有什麼改變了吧?

紛紛議論隨着下課鈴的驟響而鬧騰起來。

“好像哭了,我看見的。”

“可能麼?她那種人會哭?月球發光了吧。”

“別那麼損。誰沒有難過的時候。”

“他們說是因爲江寒啊。”

“江寒?高二時‘錦衣夜行’的那個?

“嗯,A班的,傳說長得像仙道。”

“沙杏久的BF啦。”

“我聽到的版本怎麼是‘長得像藤真健司’咧?”

“拜託,傳說也要有點敬業精神,那兩人差太多了好不好。”

“哎呀,不管不管了,快說江寒怎麼了?”

“他啊--我也不知道。”

他怎麼了?

話題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突然戛然而止變成斷點,好令人索然寡味。知道謝井原和A班的人一向老死不相往來,所有人的期望都寄託在了京芷卉身上。衆望所歸者自己心裡的好奇也像藤蔓一樣往上長,終於在第二節課間做完廣播操跑去了A班以借書爲名打探消息。

“阿江麼?早上生着氣走掉了到現在都沒回來。”京芷卉在走廊扎堆的女生中好不容易找到秋本悠,她的語氣間卻也猶猶豫豫不敢斷言。

“哈啊?果然和他有關啊!”

“……說來我也知道一點。”

嗯,果然沒找錯人,如果連秋本悠都不知道那就徹底沒戲了。

“他們倆出去玩拍了大頭貼啦,然後沙杏久的那一套當天就在公交車上掉了。”

“啊?和這個有關係?”

“被校長撿到了。”

“……哈?有沒有搞錯啊!這麼衰的事情都能發生!”

“更糟的是就前不久阿江還因爲模擬聯合國競賽得獎在校會上接受了校長的頒獎,而且大頭貼上阿江和沙杏久都穿着聖華校服,他一下就想起阿江了呀。”

“那校長什麼態度?”急急地追問道。

“唉,他能有什麼態度?他一點態度也沒有。”

“那是什麼意思?”芷卉有點一頭霧水。

“校長既不贊成也不反對,他是不太注重這些東西啦。只不過大概昨天說漏了嘴讓我們班主任知道了,他是最反對這事的,而且從一開始就說得特別難聽,什麼‘K班的不良少女自己不學好也就算了,還勾引帶壞了我們A班的優秀男生’。昨天下午放學後我去辦公室交作業時就看見他在向你們班主任嚷嚷。”

“……怎麼能那樣說!太過分了。”

“所以阿江才生氣咧。何況……”

見秋本悠欲言又止,芷卉着急地用手肘捅了捅她,示意繼續。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雖然是我的推測,但並不是沒有根據,現在其實是‘司馬昭之心’……”

“喂,你有完沒完啦?自己人搞那麼多鋪墊!”

“哦。總之就是,我們班主任想讓阿江和顏悅學姐在一起。”

“哈啊?什麼跟什麼啊?阿江和顏悅學姐啊?”

“你別忘了顏悅學姐上學早,比我們還小一歲咧。”

“可是爲自己女兒找BF那也太不靠譜了吧?”

“在班主任看來那可是很靠譜。阿江聰明,家境又好,比顏悅大,人又帥。所以他才總是動員阿江上P大。”

“呃--原來是因爲學姐在P大啊?”語氣在句末微微揚起,芷卉一副“心生悲哀”的恍然大悟。

雖然秋本悠始終吞吞吐吐說一句留半句,但事情已經相當明朗。高中生戀愛這種事本來很正常,被老師家長阻止也很正常,可是眼下這件似乎脫離了正常軌跡,朝光線涌來的反向疾馳而去。

年級主任,也就是A班的班主任之所以極力阻止這事,完全是因爲沙杏久的出現攪亂了他招江寒爲女婿的計劃。

怎麼看都像是陰謀。

至少是不怎麼磊落。

複雜得讓人心煩,感覺就像歌裡唱的“成人世界的背後難免總有殘缺”。京芷卉像生吞一隻蒼蠅般噁心,決定不再去想這事。但明明下定的決心又在踏進K班教室的那一秒被擊得粉碎。

沙杏久是真的哭了。沒有看見眼淚,可是趴在課桌上的女生的肩膀明顯在**。年級主任居然還站在講臺上自上而下指着她埋在臂彎裡的腦袋罵:“叫你家長來,我倒要問問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女孩是怎麼養出來的!”

站在教室門口的芷卉頓時一股怒火涌進胸腔,蔓延至各神經末梢,快要暴漲出來。

冰冷的氣息像海水從身後緩緩漫過頭頂。

是聲音。

“老師,請注意你的言辭。”

一瞬間,芷卉還以爲站在自己身後的是謝井原,回過頭纔看見江寒。和往常有什麼不同了。

記憶中的這個男生簡直就應該改名叫“矛盾”。理科強到可以和謝井原比肩,文科弱到每篇作文都要用“啊,光明--”來湊字數。眉目清秀非常帥,也常常拽拽地四下看,可是要命的是一笑就出來兩個酒窩,可愛得讓無數爲之傾倒的少女心徹底粉碎。所以連傳言也分叉出“像仙道”和“像藤真”兩個南轅北轍的版本。

雖然表面上很拉風,但在極端熟識的芷卉的眼裡完全是沒長大的模樣。再加上這可憐的男生被秋本悠強行認作“弟弟”,那麼,就可以理解芷卉此時在他眼裡看見謝井原式的凜冽是多麼震驚。

不是孩子氣的頂撞,不是火冒三丈的咒罵,而是冷靜得好似寒意滲入骨髓的“請求”。

--請,注意你的言辭。

用“請”這種字眼和“不要臉”對比,老師和學生的地位彷彿倒置,對不入流行爲的尊重也是對它最大的諷刺與不屑。

京芷卉腦海裡突然浮現出江寒高二時“一鳴驚人”的另一件事。身爲住宿生的江寒因爲半夜翻牆出校去網吧被學校保安抓住所以被要求在升旗儀式後讀檢討書,結果“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錦衣夜行,不幸馬失前蹄”的“嚴肅”檢討把整齊的隊列笑得像水蛇一樣扭起來。雖然事後她知道那是秋本悠起草的,不過在全校集會上真的把它朗誦出來也是夠脫線的行徑吧?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周圍所有人都熟視無睹的年歲裡,從“錦衣夜行馬失前蹄”的男孩長成“請注意你的言辭”的男生。像是一棵水杉在眨眼間從樹苗被拔高直上雲霄,連過渡都看不到。

芷卉被鎮住了,呆到忘了把擋在男生前面的自己的身體移開。

同樣被鎮住的還有年級主任,用了整整三十秒的目瞪口呆來表現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會如此冷靜表達不屑的震驚,連說話都底氣不足地結巴起來:“江、江寒,你你你給我回A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