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十]

晴朗夏日的這一天。130公交車緩慢地駛向站臺。

伴隨着一聲巨響,陳舊的車門被打開。男生擡起頭,已經邁出的腳僵在臺階上。同樣怔住的女生也像被突然施了魔法定身在遠處。

清風從兩人之間穿越。

司機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狀況,該上車的不上車該下車的也不下車。

沉默在氤氳。

茫然失措的女生正暗自在心裡責備自己怎麼會中了邪突然想去學校看看,在這個時候在這一站下車。根本就無法預料。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時候,遇見了誰。

根本無法預知。

少年覆眼的墨色額發在陽光下被渲染上亞麻色的光澤,微微被徐風吹動了。風聲送來自己最熟悉的男生的聲音:“吶,怎麼不見你長進?還這樣冒失地從前門下車。”

去年的今日,也不就是這樣麼?從前門下車?

所有被含蓄和曖昧掩蓋了的真相在這個夏天如同潮水一樣暴漲而來,無處遁形。

--雖然知道12米/秒×900秒這樣的大致距離換成步行速度來完成未必能趕上考試,但是……

--芷卉,加油。

--把受害者一個人留在朝北的教室,坐在朝南教室的肇事者無法心安理得地靜心學習啊。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簾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井原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溫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都是可以反覆咀嚼的美好細節。

寬容的、溫和的、真實的、清晰的聲音。

--沒事了。

--吶,下次見到小偷不要那麼衝動,我可不想你……

我可不想你……怎樣呢?答案被風吹走了。

還是沒有說出來,

即使沒有說出來,

溫暖已經從地表破土而出,順着腳尖、脛骨、肌膚攀爬上來,混入血液,迅速瀰漫全身。

是什麼種了下去,又在心裡當即爆炸開,形成像宇宙裡的星雲一樣退散不了的瑰麗。

是什麼?

是接下去的那句--

“那麼,就不要鬆手吧。”

冬日沉悶失色的空氣裡,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某些真實又細微的感情在醞釀,濃重的呼吸被實體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清晰度所剩無幾的視野裡。

那些字連成句,那些語氣與音調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溫柔聲音無邊無際地朝她蔓延過來,微微刺痛了耳膜。

在大笑之後,男生的臉上換出了寵溺般的微笑。女生看見自己的影子掛在他墨黑的眼眸裡,成爲唯一的高光。

無限溫柔的聲音。

--那麼,就不要鬆手吧。

像是比一生更漫長的慢鏡。

最後定格在一方堅定一方迷茫的對視中。

帶着異樣溫度的聲音在空氣裡綿延盪開。心裡留下一點淡色的墨跡,卻因爲重複一遍而終於加深更多消散不去。

--因爲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

……

有那麼多答案曾經呼之欲出,爲什麼我就是不敢相信呢?

芷卉伸手勾過井原的頸部,環成圈,撲在男生懷裡號啕大哭起來。130路公交車猶猶豫豫地在身後關上車門駛離了他們最熟悉最親切的站臺。

從前門下車。完全是自己的錯。

可是那個少年卻始終僞裝成罪惡的肇事者,鼓勵她,幫助她,保護她,與她分享了一路快樂與悲傷,陪她經歷了一切希望與失望,和她一起走過了在三年K班的所有美好與不美好的年華。

【END】

八月的天,陽光太烈了。

秋本悠站在商場門口,手擋在額前。摩天樓的金屬窗框折射着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線,眼前的空間被劃分成令人窒息的小格。空氣裡懸浮着一層淺淺的焦味。

女生擡起左手,粉紅色的SWATCH手錶顯示2:35。一個誇張的大鈍角。

腳下深色的影子縮成一團,可憐兮兮地蜷伏在地。

超過5分鐘了。莫非所有人都沒時間觀念?還是自己的SWATCH對這聚會太興奮,跳躍得過了頭?

待時針與分針張成平角,進進出出的人羣裡依然沒有自己要等的人。

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昨天電話裡明明對每個人都說得清清楚楚:

“2:30在八佰伴旁的避風塘見喲!”

“好啊,知道啦。”

之所以約在這裡也不是秋本悠的原意,只是商量地點的過程中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那麼約在八佰伴右邊的必勝客見面吧。”

江寒立刻在QQ那頭不給面子地反駁道:“站在那樣人來人往的地方等人會造成交通阻塞的!不如約在避風塘。”一副考慮周詳的自負腔。

“唔。好吧。”

確定是約在避風塘。女生仰着頭,視線沿水平方向遊弋。八佰伴右邊人流不息的必勝客。八佰伴突突地吐着冷氣的玻璃大門。八佰伴左邊碩大的避風塘廣告牌。臉上寫着淳樸的姑娘揹着草帽,藍布碎花的小褂,頓時在密閉如罐頭的城市裡拓出一片海,讓人嗅出了涼意。

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秋本悠低下頭,屏幕上“我家弟弟”的小字正歡快地跳躍。

“喂?”

“你怎麼回事啊?所有人都到了,就差你!”江寒的聲音。

“我早就到了呀。還沒看到你呢!”

“你到哪裡啦?”

“避風塘啊。”

“怎麼可能!你在1樓還是2樓?”

“什麼1樓2樓?我在避風塘面前啊。”

“面前?”男生思索片刻,“唔,我知道了。站着別動啊,我去找你。”

僅花了兩分鐘轉了個彎,江寒便順利在預料中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傻冒“姐姐”。

“你們怎麼這麼不講信用啊。重新約了地方也不通知我。”

“沒有重新約地方。”

“唉?”

“我們所有人都準確無誤地等在避風塘餐廳,只有你會把避風塘理解爲一塊牌子!”

“……”

“你啊!總是讓人心很累。”

“……”

“無話可說了吧?”

“……”

“這樣子怎麼一個人去外地讀書啊。”

“……”

“能活到十七歲真奇蹟。”

“喂!聽上去像你是我姐。”

“本來我就比你大!”

你啊!總是讓人心很累。

從眼前--讓爲你舉行送別會的同學們因爲你的思路不清而苦等一刻鐘,追溯到當年--明明比你大一歲的我在你得寸進尺的逼迫下成爲了你的弟弟。中間一晃三四年,充實漫長時光的關於你的每一樁瑣事都讓我無語。

“當我弟弟吧!”後座的女生不知緣何又冒出異想。

“哈?”前座是迷惑不解的男生,“我比你大唉!”

“以後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喂喂!像個女生對男生的說辭嗎?)

“所以,現在幫我到樓下超市買根夢龍吧。”錢包不由分說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遞過來。(原來是另有企圖。)

男生正猶豫着,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接過粉紅色的錢包。

“默認了哦!”

“什麼啊?”

“做我弟弟啊。”

男生的心裡頓時垮了一大片--被你打敗了!

臉上寫着“不跟你這種小女子計較”,心中憤憤地將錢包塞進外套口袋,逆着門外涌入的暖流出了教室往超市走去。

倘若早知道“弟弟=受壓迫者”這個概念,當時絕對不會接過錢包。

倘若早知道。

其實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心甘情願地一趟趟穿過嚴寒酷暑去超市幫你買那些“餅乾、奶茶、糉子、關東煮”之類並非救急救命的東西。

也許,是我生來這樣好心。

“大姐!我好心好意去找你過來卻反被你控訴,很沒天理唉!”

“嘁!誰讓你昨天沒說清楚?誰知道避風塘是一家店還是一塊牌子?”

誰知道呢!

衆人紛紛擺出“內心無力”的表情--誰都知道。

常常有類似的事,女生像洞悉了國家機密似的湊近他耳邊:“阿江,知道不?超女冠軍是我們學校的學姐唉!”

“兩個月前就知道了。”

……

“阿江,知道不?小說寫得超好的XX作家是我們學校的學姐唉!”

“去年就知道了。”

……

有時懷疑她是從古墓裡爬出來的人,消息永遠比別人滯後N世紀。更可怕的是,當被不屑地回答“……就知道了”之後通常會惱羞成怒,抱起課桌上一堆書啊筆啊朝男生砸過去,毫無分寸。無辜的男生飽受摧殘後還得忍氣吞聲地從地上把文具一一拾起。

好心人總是苦命。

於是,在江寒眼中的秋本悠“姐姐”的前面,形容詞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像癟癟的氣球被充了氣,迅速地膨脹到表面單薄。

思維脫線的。與世隔絕的。強詞奪理的。重度暴力的。秋本悠。

與別的男生眼裡--文靜的。溫柔的。甜美的。可愛的。秋本悠。

完全天差地別!

有那麼一天,陽光從窗外斜斜地切進來,課桌上方的細小塵埃遊動成圓柱形的通路。女生趴在陽光裡睡覺,頭頂被打出一圈亮亮的高光。春末的青草氣息在空氣裡氤氳。男生背靠牆側着身背書,手肘搭在女生的桌子邊緣上。

“我說,大姐,爲什麼我向來看到的都是你最變態的那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