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卉默不作聲。
“如果有保送的話就不會有什麼萬一了,你說是吧?”
廢話麼。
芷卉還是沒說話,只往父親的臉瞥了一眼。
“從小到大,只要囡囡你想要的東西,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會給你。只要你想要……”
有那麼一瞬,芷卉覺得吞吞吐吐小心翼翼的父親的神態特別令人心酸。
“我考慮一下。”芷卉沉默良久低下頭重新開始吃飯,感到身邊的兩個人同時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十六]
第二天,舉行整個高中階段最後一項大型活動--成人儀式。
穿過學生們橫衝直撞的濟美樓走廊,芷卉氣喘吁吁地靠着牆停下來。井原覺察到,也停下來轉過身,順便把正在往下掉的一套衣服抖了抖抱穩了些,然後包容地笑笑,一邊從女生懷裡抽出衣服往自己懷抱的上面摞,一邊說:“我幫你吧。”
略微一絲“女生果然沒用”的鄙視。還是被芷卉覺察了。
“不要以爲我不行,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話未說完,她手中的幾件就拆臺地滑落在地。
樓道里採光不好,聲控光控的壁燈在人聲鼎沸中亮了起來。光線垂直落在彎下腰去撿衣服的男生的頭頂。
墨黑的髮色上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暈。
芷卉突然覺得心要跳出來。
怦--怦--怦--
怦--怦--怦--
男生自下而上擡起頭,額髮長到剛好快要覆住眼睛,標準優等生的外貌上再加上一些桀驁不馴的細節。
“今天之後,就成人了呀。”井原不知是對芷卉說,還是自言自語,帶着少有的溫和腔調。
女生勉強地擠出個笑:“所謂的成人禮就是大夏天穿着長袖制服在烈日下暴曬一下午,還不如不要咧。”
在你的面前,說笑都變得不自然。
“不要那麼誇張,哪裡到大夏天了?”男生收拾好將要搬回教室發給同學們的衣服,站起身來。
“也快了。”說着芷卉忽然傷感起來,“等到真的到夏天,我們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多愁善感。”男生一邊笑一邊做了個“走吧”的手勢。
女生快走兩步,到了與男生並排往前的位置。
“因爲有了喜歡的人。”
無限微弱的聲音,徹底湮沒在課間喧囂的教學樓走廊裡。可以肯定的是,謝井原沒有聽見。
本就不想讓他聽見,芷卉轉頭看了看井原清秀的側臉。
在一年的時間跨度裡,自己無數次在陽光下閉上眼睛,幻想在紅色金色背景下的側臉,它有着和自己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溫度。
因爲有了喜歡的人。
所以。
會在快樂的時候流下惶恐的眼淚。我不敢相信單純的幸福。
那些與你說過的話,同你走過的路,全都起伏成不太真實的波瀾,我生怕某天夢境終離。
“吶,你會離開我麼?”
女生的輕聲問話被驟然響起催促學生們去操場的運動員進行曲的聲音覆蓋。
沒有聽見。
它存在過麼?
你沒有看見或沒有聽見的東西,或者將來不記得的東西,它們真的存在過麼?
[十七]
--吶,你會離開我麼?
[一]
“還算合身麼?”
盥洗室鏡子前,芷卉轉向癡呆了的雲萱,問道。
“呃--好久沒見你這樣了?”
“嗯?”女生的臉上晃過一線侷促。
“超級正!”
“喂,你不要神經叨叨嚇我好吧?”
“本來就是麼。哎,高三就要結束,美女們也該復出了。說實話,你多久沒穿裙子了呀?”雲宣擰開龍頭打溼手捋了捋頭髮。
“畢業班麼,對於抗凍能力弱的人來說還是身體第一形象讓位。”
“頭髮長得好快啊。”
“唉?”芷卉轉頭面向鏡子,也許也是很久沒有認真照過鏡子端詳自己的緣故,去年夏天還在肩部以上的短髮現在正柔軟地搭在胸前。
配上學校統一的畢業禮服,鏡子裡的自己,真正有了點準大學生的成熟模樣。
連身邊同樣在換衣服的別班女生們,也要用豔羨的目光來打量的自己,長大了?
芷卉拉起雲萱的手走在去操場的路上,細跟鞋敲打着陽光肆意鋪灑的地面,無論男生女生紛紛側目來看。
真的有一瞬間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感覺。
甚至有身後“撲哧撲哧”長出翅膀的幻覺。
相隔很遠的時候,就看見男生羣中同樣出挑的謝井原。
也許是一直穿制服的緣故,感覺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領帶還是不羈地打得鬆鬆垮垮。眼睛雖然被額發擋着,她依然非常瞭解他習慣性微皺的眉和冷冽的眼神。有時芷卉在想:哎,這種形象怎麼能是優等生呢?
成人儀式。
好些高三生的家長都跑到學校來。坐在欄杆上的芷卉好奇地觀察着零零散散駐足在校園各個角落的母親們(多半是母親)。她們和自己的母親剪着一樣的短髮,挎着相似的小包,一眼望去,眼裡的操勞神色就能將她們自動與老師們區別開。
可憐天下父母心。芷卉腦子裡突然蹦出這句話。
想到前一天晚上,父親說“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會給你”時的神情,她的心又緊緊地一抽。
思緒被女聲打斷。
“哎,同學,你能幫我和我兒子照一張合影麼?”
順着遞來的相機擡頭望去,特別年輕漂亮有氣質的女人,讓芷卉瞬間冒出“你也有兒子”這種疑問。但還是微笑着接過相機點點頭。
“啊,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找他過來,一下就好。”
芷卉得體地笑着說:“好的。”目送那位年輕的母親混入人羣。
三分鐘之後,事態驟然演變成了尷尬對峙。拿着相機從欄杆上跳下來手心冒汗的芷卉,被母親強行拖來拍照僵在兩米開外的井原,尷尬對峙。而毫無覺察的母親正興致不減地繼續張羅着“成人儀式母子拍照紀念活動”。
“那就謝謝你啦。小井,來,笑一個吧。”
聽到母親在喜歡的人面前沒分寸地脫口而出自己的小名,謝井原在崩潰之餘深感有這樣的家長人生之曲折多災。
透過數碼相機的液晶屏幕,將這對母子框在畫面中心,芷卉的動作有些凝滯。
“我數一二三你們擺好表情哦。”
一。
這就是那個“不信任建築漂亮的陽明”因此讓我們相遇了的母親麼?
二。
果然是年級萬年第一的媽媽,因爲沒什麼需要操心而顯得這麼年輕。我媽媽,她的鬢角都需要每個月去染黑來掩蓋雪霜般的刺目。
三。
--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會給你。
咔嚓。畫面形成定格。
--只要你想要。
“啊,真謝謝你啊。”
--只要你想要。
相機被接過去,母子漸漸走遠,遠處依稀飄來的聲音--
“小井啊,剛纔那個幫我們拍照的女生長得好可愛,去和她做朋友吧。”
“……你能不能有點爲人父母的樣子?”
--只要你想要。
[二]
“成人儀式結束了?”等在家門邊的母親自然地接過芷卉的書包。
“嗯。”女生擡起眼端詳母親,“結束了。”
“這套衣服就穿這一次麼?”
女生彎下腰去換鞋:“拍畢業照的時候還要穿的。”
“那趕緊脫下來我幫你洗一洗,下次拍出來照片好看一點。留給同學老師的最後印象呢。”
女生突然停下脫鞋的動作,擡起頭看向母親,一字一頓地說道:“媽,我不參加高考了。”彷彿同時也是自己在確認。
“唉?”母親遲疑過半秒後,臉上換上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哎,這纔對。不是爸爸媽媽不相信你,而是這樣更保險……剩下來這些時間你還可以乾點喜歡的事情,還可以爲大學學習打下點基礎,比在學校耗時間強多了……媽媽相信你要是真考,也不會輸給別人的……”
沒等興奮過度近似語無倫次的母親說完,女生猛然栽進母親懷裡,左臂跟着環過與自己同高的母親的肩,淚水磅礴而出濡溼了衣服:“媽,對不起。”
成人儀式後作出的決定。
像個多麼諷刺多麼可悲的暗喻。
[三]
往好的方面想,也許可以理解爲“緣分過剩”。
爲什麼謝井原這種向來對任何事漠不關心的人會在公佈保送加分的紅榜前突然停下來?
爲什麼謝井原這種向來對任何事漠不關心的人會在寫着“京芷卉”名字的保送紅榜前停下來?
爲什麼要在原本該寫着“柳溪川”名字卻改成“京芷卉”名字的紅榜前停下來?
爲什麼非要在芷卉也恰巧路過的時候停下來?
爲什麼非要在她逃走之前準確無誤地回過頭來?
爲什麼?
我不明白。
命運這種東西,也許就是因爲你我都無法理解而愈發顯得玄秘。
光線昏暗的走廊裡,男生轉過頭來,看向她的眼睛。
芷卉在樓梯上呆立,一步也無法再移動。邁出的一隻腳同樣無法收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好像血液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男生的臉,從未有過的凜冽線條,光線無法棲息,跌落萬丈深淵。
壁燈因爲無聲而暗去。原本就不清晰的面容驟然幻滅在眼前。
一片寂靜中,只剩下她和對方平和到幾乎停滯的呼吸聲。用心可以體會出的那點不尋常的溫度,成爲芷卉確定對方的視線在黑暗中依舊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唯一證據。
而具體落在哪裡,又不太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