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着呢,去跳高都能打破世界紀錄啦!”

一直沉默的男生突然把臉轉回來插嘴:“那你還拉着我幹嗎?”

“因爲你長得帥啊,貴公子!”

男生冷着臉輕哼一聲:“一點都不好笑。”

芷卉卻依然在笑,而且笑意加深了一些:“看你也不像痊癒的樣子,我也扶着你吧。是要去車站麼?”說着就走上前。

“不用了,你回家吧。我沒事。你們這兩個傢伙一邊一個攙着我我可受不起。”說着溪川鬆開了井原的胳膊,往前單腿跳了幾步,回過頭開心地說,“我這樣都可以了。”

“還是讓……”芷卉的話說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嚨裡。

比聲音速度更快的是動作,男生重新扶住了女生的手肘,面無表情地說:“別逞強了。”

[八]

女的說:“我想你。”

男的說:“我愛你,你知道我比愛我自己更愛你。”

芷卉的水杯僵在脣邊,忍不住往電視的方向望去。看韓劇正投入的母親聽見飲水機“咕咚咕咚”冒泡泡的聲音轉過頭來:“呀,囡囡要喝水乾嗎不叫媽媽?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芷卉回過神:“坐累了,站起來活動一下。”

“嗯,也好。要坐下來看看電視麼?”

現在是流行“懷柔政策”麼?芷卉有點冒汗地擺了擺手端着水杯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間。

然後卻在母親視線不及的玄關停下了腳步。杯子裡的水因爲慣性晃出了一點,灑在木質地板上。

我愛你。我想你。

請不要這樣千篇一律氾濫成災了,縱使再浪漫再樸實再發自內心再情意綿綿,也總會有點二手貨或多手貨的感覺吧?難道連表白都可以這樣不動腦筋隨隨便便?

誰該慶幸,又是誰的不幸,他不是那樣懶惰或愚蠢的少年。

冬日雨後初晴的日光裡,少年垂下眼,上前一步扶住毫無分寸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緩慢眨了一下眼,動作像被分解成慢鏡,一格一格地跳動,讓人心絃緊繃擔心會突然擱淺在哪裡。最終,還是連貫在一起,光線從哪裡涌來?奔向哪裡?爲什麼錯了方向直刺進眼中,瞳仁被硌得酸脹微疼?

氾濫過來的言語,走着單一的低沉的毫無波瀾的直線,不是“我愛你”,也不是“我想你”,而是,“別逞強了”。

無限溫柔的聲音。

明明似曾相識,卻沒有勇氣回憶初遇在哪裡。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簾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他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溫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以爲會永遠記得,如今卻不敢想起。

寬容的,溫和的,真實的,清晰的聲音。

--沒事了。

清晰的,真實的,溫和的,寬容的聲音。

--別逞強了。

溫暖的話只有對於一貫冷淡的人而言才彌足珍貴。還以爲是絕對零度,事實上卻離“-273”這個數字極遠極遠。(注:-273°絕對零度)

如今的我只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無能爲力強裝笑顏,揮着手說着“那你們一路小心,再見”,看着你們漸行漸遠,漸漸不見。那樣的距離已經長到不再重要,那樣的溫度我已經感受不到。

“啪”的一聲,水灑在地板上。

立刻又傳來“啪”一聲。

不是從被緊緊握穩的杯子裡漫出的水跡。是從我的眼裡,是從我的心裡。

[九]

“囡囡你怎麼又邊聽音樂邊做題啊?”送水果進來的母親看見女兒耳朵裡塞着的MP3耳線立即不滿起來。

“哦,不聽了。”芷卉疲憊地把MP3往旁邊一扔。

已經做好了“惡戰一場”的準備,連“做數學又不是寫作文根本不需要聽歌找靈感”這種說辭都備齊了的母親突然像目標消失似的反而不自在起來。過了一會兒,臉上才換出“女兒終於讓人省心了”的欣慰笑容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女生暗自抱怨着,MP3裡的歌多久沒換了?連“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這種老掉牙的歌還沒刪掉。煩人。重新整理好情緒低下頭看向手中的證明題時,徹底因爲剛纔走神的成果愣住了,最後一步--

∴所求角的正弦值爲柳溪川我恨你

高一時看過一部電影,叫《靈異第六感》。裡面那個心理學家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鬼魂,還盡心盡責地幫助具有見鬼超能力的孩子走出恐懼,一直非常得意一個方法:在紙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是自己的心聲,也許連你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心靈極深處的聲音。

最後的真相大白是他看見自己無意識寫下的字跡: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當時看過後的反應是:這結局好離奇。

那麼,當“所求角的正弦值爲柳溪川我恨你”莫名其妙出現在眼前時,還能事不關己地笑着說“這答案好離奇”麼?

[十]

寒假已經接近尾聲。

雖然口口聲聲說入了春,家裡的空調還在沒日沒夜地吐着暖氣。是芷卉不喜歡的一種暖,臉總被弄得通紅通紅地發燙。整個人暈暈乎乎。

因爲坐久了,兩條腿明顯有變胖的趨勢,芷卉可不想經歷一場高考直接從美少女轉型爲肥少女,所以做完數學準備做英語時就放下筆,在客廳裡轉起圈來。這一做法沒遭到父母反對,被認爲是“適當放鬆”而亮了綠燈。

正轉悠,聽見門鈴響,忙着去開門,原來是下樓拿報紙雜誌的母親。

芷卉瞅了一眼母親手中自己訂的雜誌,現在已經不是看這種小說類雜誌的時候了吧?

反倒是母親坐在沙發上隨手翻起來。

“呀,囡囡,柳溪川這個名字像在哪裡見過。”母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芷卉沒慢下步伐,繼續在屋裡繞圈:“不就是上次你跑去學校幫我搶了人家作文競賽名額的那個麼?怎麼就忘了。”

“哈?她真是你們班的?”

“嗯,有什麼不對?”

“她很強麼?”

“……還好啦。有時……比我……強……一點點。”

“爲什麼k班也有這麼好的學生?”

“這就叫好啦?你直接把謝井原忽略不計了麼?”

“對啊,謝井原也是,爲什麼你們這種爛班反而臥虎藏龍?”

“……你怎麼突然問起她來?”

“這裡寫着‘聖華中學 柳溪川’,是她麼?還是同名的?”母親手指着雜誌。

“唉?哪裡?”芷卉幾乎是以“撲”和“奪”的姿勢把母親手中那本雜誌弄到手的。

而周遭的空氣,也在雜誌展在眼前的那一秒,結成了冰。

第X屆XX杯全國XXX作文大賽 一等獎名單

A組

柳溪川 上海市聖華中學

[十一]

“感謝你老姐我吧?上次你複賽還是我推着輪椅送你去的!”

“得了吧,別提那輪椅。直接讓大家誤以爲我是‘身殘志堅的先進少年’,我幾世英名都毀於一旦啊。”

攜功邀賞者被恩將仇報者的溪川的白眼橫得火冒三丈:“喂喂喂,有點良心吧。”

“謝謝你啦,姐姐大人。”

“這還差不多。話說你難道不打個電話給同學分享一下快樂慶賀一下嗎?”

“……我跟這裡的同學又不熟。”

“呀,以前在陽明這麼風光,現在在聖華混不開了嗎?人緣差到這種地步?”

“……”

“嗯?”

“誰說我人緣差,我只是不記得電話號碼……芷卉家的電話……我想想……是多少來着?”

[十二]

“應該是她吧。”女生以極低的聲調一字一頓地說道。

“有加分麼?這個獎?”母親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女兒情緒已低落下去。

“可能有。”女生轉身回了房間。

“那爲什麼你沒參加啊?”--被關在房門外的聲音。

芷卉前一腳剛走進房間,立刻就聽到電話鈴響在外面--爲了讓芷卉專心學習,連她房間裡的分機電話線都被拔掉了,有點草木皆兵的感覺。

母親在外面喊:“芷卉,找你的!”

芷卉穩定了一下情緒重整旗鼓出去:“誰啊?”

“說是你同學。”

不會是謝井原吧?

“喂?”

“芷卉麼?我是溪川。”

女生愣了半拍,指甲已經不由自主地掐進皮膚裡。

“嗯。我是。”

[十三]

遠景--

寫着“柳溪川我恨你”的地方,被蓋上了厚厚的白色修正液,白與最上面一層黑色的筆跡形成了鮮明反差,這還不夠。

爲了不被人覺察,連反面的這個位置也被塗上了修正液。

完全看不見了。

完全無法猜測了。

讓人鬆了口氣,掩飾得很好,她心裡最陰暗的那個斜面被削平,可以完全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了。可是,這並不是沒有瑕疵的考卷啊,那兩團白色的補丁是比一行字跡更加鮮明更加醒目的存在。忽視不了。

也許恰恰是它們,在異常得意地向人招着手--

我在這裡。

也可能別人注意不到,也可能注意到了卻無從猜測。可是你忘了麼?最心知肚明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你一直看得見,你一直都知道它們掩蓋的是什麼。

這是你眼裡漸漸模糊,想故意視而不見的遠景。

漂移調焦。

眼下是再清晰不過的近景。

ωωω ★тTk Λn ★c○

自己手中厚度與硬度都不容忽視的白色紙張,黑色的字密密麻麻,有着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然而跳脫進入你這一小方視界的僅僅是那幾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