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芷卉無法理解的是,考場明明在下面一層樓的男生爲什麼從樓上走了下來?

各懷心事地走出一段後,男生先道:“其實,我是在找你啊。”

“哈?”

“吶,”男生鄭重地轉過身,換出了與平常的清冷相反的溫暖表情,“生日快樂。”

“呀,你知道啊?”

“我可是能代替你填報名表個人資料的人哪,什麼不知道?”語調頗爲自得。

“嗯,想起來了。呵呵,有點感動啊。居然還記得。”

“別感動得太早,”男生笑着將手一攤,“我可沒準備禮物。”好像有幾分歉意。

“哼,也沒指望。”女生佯裝大度地揮了揮,“就欠着吧。”

“哈啊?”歉意瞬間蒸發。

“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還有一頓哈根達斯吧?”

“呵,有你這種女生!居然還臉皮厚到要禮物。”

“你才知道我臉皮厚啊?被敲詐了不是?”芷卉愈發放肆地擺出誇張的無賴表情。

雖然謝井原很想繼續維持自己高山凍土層般的冷漠威嚴,但終於還是在女生可愛的表演中笑出聲來。不自覺地伸出手揉了揉女生頭頂柔軟的短髮,直到感到周圍的空氣已經冷到結了冰,纔在對方錯愕茫然的表情中意識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動作吧?

芷卉敢斷言自打謝井原出生起就沒有拉拉女生胳膊摸摸女生頭髮這種曖昧的動作。那麼,現在這叫--神經錯亂了麼?

“呃--不早了,考試就要開始了。回去吧。”男生尷尬地出了聲。

芷卉頭一低,飛快地朝考場的方向逃走了。臉紅的瞬間遺留在男生眼裡。

[一]

文科綜合的題目有些難。筆摔斷兩支,芷卉鼻尖冒出微小的汗珠。

最後一題是根據大段的《海國圖志》原文節選回答問題。看了三遍,芷卉依舊是茫然的。交卷前她匆忙寫下答案,剛一交卷就罵自己豬腦,居然寫出“外國列強只是虛張聲勢外強中乾不足爲懼”。魏源爺爺泉下有知也會號啕大哭。

順人流機械地走到校門口時,芷卉纔開始安慰自己,英語考得很不錯,應該也算“師夷長技以制夷”活學活用了。所以,魏源老爺爺您可以瞑目了。

換出輕鬆的表情,來接她的母親問情況如何,她也答着:“不錯啊。”輕鬆的語氣讓母親頓時安下心來,氣氛也愉快了不少。

母親說是在家燒了一桌好菜要好好慰勞她一下,有點過於隆重了。因爲“不錯纔有鬼”,所以受到優待也覺得有愧。芷卉訕笑着上了車。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井原應該也考完了。在洶涌的人潮裡搜尋半天,連母親說話都漏聽了好幾句,終於是沒再看到。

如果就這樣放棄了,埋下頭,側過臉迴應母親的喋喋不休,就不會在接下來受到意外的傷害。冥冥中芷卉在車輛轉彎時受了什麼指引朝路邊拋去目光,也許是許久以前就在宿命裡寫明的意外。就像從130車上跳下被誰撞倒,就像被小偷堵在巷口又被誰拯救,就像在樓梯口一擡頭看見誰的眼神在四處尋找。

不想看到。

卻又看到。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一定是寫在宿命裡的意外。

她逐漸模糊的視線裡,井原和溪川牽着手走過街角。

[二]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無法期待星星與沙礫會有交匯的軌跡。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水底。

墨色頭髮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長髮短裙笑顏純善的少女牽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濃烈地脫穎而出,人潮湮沒不了。像一幅童話的插圖。甚至讓人不忍心就此翻過。

那麼,這就是所謂的“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麼?

那麼,“還不夠溫柔優雅成熟懂事”的我在你心裡的什麼位置呢?

伸出手摸摸頭,只是類似對妹妹的愛憐。

而手牽手,纔是適合於情侶的親密。

這點我早該知道。

彼此之間,一寸距離。我只記得了滿懷的溫暖,卻忘記冬日整個世界氾濫的冷空氣。以至於從幻境抽身的一刻,被凍僵得連哭泣都做不到,連淚都流不下來。

這個黃昏在我的臉上蒙上久遠無法逝去的塵埃,而你們在落日的餘暉中行走成漫長的空鏡。

我心裡唱着《很愛很愛你》的輓歌。

--如果吹蠟燭前許願能靈驗,那麼,你還能把喜歡我作爲生日禮物嗎?

[三]

“唉,有必要麼?”彎過街角,遠離氾濫的人潮,男生抽出手回過身面朝女生。

“……”

“你啊,死要面子。”男生語氣中有點無奈的責怪,“還想在以前同學面前維持完美?”

“……”

“其實也用不着。他們,”他指了指遠處喧囂的人羣,“也許很快就不記得你了。誰會維持那麼久的關注?誰會在意在校門口跌倒的人是不是你?誰會懷疑身穿聖華校服的人--”

“新旬。”女生悶聲的一句低語截斷了男生的話,“剛纔新旬在後面。”

“啊?夏新旬麼?”男生有些出乎意料。其實也只怪他智商沒運用到那個範疇。F大的自主招生夏新旬沒參加纔是不正常吧?

“不知道有沒有認出我。”

“不太可能吧。就你這樣--早換了髮型,穿着聖華校服摔得撲街,又有聖華的僞裝男友,就算他敢想也不敢認。”

女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點頭認同。

“只可惜我啊--”

“哈?怎麼?”

“你怎麼不想想剛纔那一路有多少聖華的學生啊?還多半是A班的同僚。”

“那又怎樣?”女生臉上換出“難道你還想叫我爲你的聲譽負責”的不屑。

“不怎樣,和你那麼在乎夏新旬的原因一樣。”

對話間白氣飄浮起來。沉默的時間長到足夠它們一點點化開散盡。

“可我,是喜歡新旬的啊。”

女生一字一頓地咬清整句話,似有些落寞,卻又堅定得不可逆轉。

“我知道。”

所以呢?

沒有半點起伏的聲音在空氣中氤氳。男生的臉轉向馬路,被一晃而過的車燈打出夢幻般的色彩,一瞬間後又歸於沉寂,湮沒在淺灰的暮色裡。

沒了下文。

許久,溪川才終於會意,“撲哧”一聲笑出來:“說話真不怕繞斷腸子麼?你這種靦腆到自虐的傢伙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

“哼哼。彼此彼此。”男生視線仍沒轉回來,冷笑兩聲,揚手招下了出租車。

“追女生你還是多向我家新旬學習吧。呵呵。”女生一邊打趣一邊爬進後座。

“再厲害還不是隻追到你這樣的?”男生坐進前座。

“什麼意思啊?”後視鏡裡看見女生故意沉下的臉。

“夏新旬雖然可以算是勁敵,不過在眼光方面比我差多了啊。”

“啊你個頭!就衝你這句話我也不幫你。你自己等着咬舌吧。”

女生白了他一眼,側過臉對明顯在觀看相聲演出的司機說道:“開車。”

紅色的“空車牌”被翻下來,熄滅了。

[四]

這是一所辦學不到十年的學校。

建築和綠化都是全市最好的。學校裡種的樹,大多即使在冬天也不會變得光禿禿。白寥寥的燈光下,漆黑斑駁的樹影依然倒映在課桌上,形成了一點灰暗墨綠的色澤。

寫字時手僵硬,字體勉強維持端正,數字和數字之間的距離不好掌控,一個不留神就重疊到一起。男生半垂着眼,側臉的折線在淺色的頭髮根部堅定地折斷,隱沒在恍惚的視線裡。

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無數小細節堆疊,看得讓畢業班穩重的女生們都各懷心事。

這樣的男生。

在聽見“夏新旬,有人找”的叫聲後男生從習題捲上擡起頭來,看見了倚在教室門邊的另一位--對手,也可以說是另一個自己。

“謝井原?”在走近的過程中男生露出了一些詫異的神色。

對方點了點頭。

“有事麼?”

[五]

即使一個孤傲到態度有些惡劣,而另一個平易近人得像擁抱般的溫柔。

即使一個髮色墨黑,而另一個有大衆情人般的栗色頭髮。

依然逃不開“一個是天才,另一個,也是天才”的定義。

這樣兩個人站在一起。

絕不會像兩個普通的少年那樣,可以隨意地相互打趣玩鬧。每說一句話都必須經過認真的思索,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早有預謀。每一句話裡都充滿了挑戰的意思,那麼像“一個特地到另一個的學校裡會面”這種反常的事,意味着什麼呢?

早已過了放學時間,暖黃的路燈亮起來。只有在陽明這種寄宿制學校裡,教室才依舊燈火通明。夏新旬從白熾燈光的籠罩下走進漆黑的夜幕裡,深色的制服融了進去,深色的眉眼也似乎一點點化開,神情平淡地望向對方,等待着一個合理的回答。

刨去家離陽明高中近的便利條件“順便過來”不說,此刻的謝井原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似乎他上高三以來最大的長進就是多管閒事。眼下又是一樁。

思考了半晌該怎麼開口,謝井原最後還是選擇了最安全保守的方案:“柳溪川想必你沒忘吧?她現在是我的前桌。”

“其實是前桌的同桌。”這種拐了彎的關係就不必強調了吧?

“……哦。”夏新旬語氣中有點不甘佔了下風的成分。“那麼,她還好吧?”

“不太好。”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