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兩年前男生代表學校去北京作交流。走之前,秋本悠固執地要在對方的手上用圓珠筆畫下手錶。
手指在男生掙扎的手臂上印下幾個冰涼的觸點,筆尖緩慢地貼着皮膚滑動。鼻端縈繞着淡淡的油墨香。
表面。時針。
秋本悠看看自己的手錶。
分針。秒針。
錶帶。
完成了。
“大姐,你又搞什麼邪教啊!”
“不許洗掉哦。你回來的那天要讓我看到!”
想讓時間永遠停在那一秒。不要長大才好。
其實早有預感,對方在自己腦海裡刻下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從出租車後窗望去,男生牽着自己喜歡的女生走過斑馬線。星光下,年輕的臉上漾滿笑意。
夏日的夜色中瀰漫起一層微涼的薄霧。
眼前朦朧了。秋本悠告訴自己,一定是霧氣太大模糊了他的背影。
彷彿是一生中最長的一個慢鏡頭。
漸漸不見。
愛情,總是能比友情給人更多幸福。
即使活到八九十歲。
也定會一直一直記得你的生命裡曾有這樣一個男生。
不是男友,更不是陌路人。
他包容你所有的缺點、傻氣以及暴力。
替你日復一日翻着花樣買糉子和關東煮。
安慰那些被你的沒心沒肺傷害的男朋友們。
並且深知該在哪裡找你,該送什麼給你。
曾經最相信純友誼。可是有一天他有了喜歡的人,於是從此--
她是天上星。
而你,是陽光下閃爍的沙礫。
[柒]
--吶,你知道麼?世界上有一種花,只綻放七日便凋零。
天氣漸涼。下課鈴突然被別出心裁地換成勁爆的搖滾樂,校園裡各處拉起“以最佳狀態迎接全國實驗性示範高中審查”的紅色橫幅,連學生社團也從三十個一夜暴漲到九十九個,顯然是模仿F大的舉動。杏久說:“人家F大是等百年校慶時審批第一百個,難道我們學校打算七十年之內不新增社團麼?真蠢啊。”文櫻呵呵笑着。
杏久總會冒出些略顯尖銳的評論,眼下也不例外。被《We Will Rock You》的**部分猛然嚇倒的杏久臉色難看地轉向文櫻這邊:“校長嗑藥了吧!”
“是學工委主任纔對。”文櫻強忍住笑糾正道。
教室外的走廊逐漸喧囂起來,濟美樓那些精力過剩的二年級男生們把礦泉水瓶當球踢的聲音,連身在遠翔樓的三年K班的學生都聽得一清二楚。
被吵得小宇宙即將爆發的杏久索性擱下手裡的《完型填空300篇》站起身來,繞過幾張課桌到文櫻面前:“去小賣部買棒冰吧。”
文櫻雖然嘴上勸着“這麼冷的天”,卻還是從抽屜裡掏出錢包跟了出去。
穿過中心廣場時,陣雨忽然傾盆而降,文櫻停住腳步正猶豫着要不要回教學樓,卻被杏久拽起一路狂奔到小賣部的屋檐下。七八個原本爲招新忙得不亦樂乎的社團正慌張地回撤,文櫻喘着氣,看見“加入文學社就送校長親筆簽名的《作文一百分》”的招牌來不及擡回被雨淋溼了。
顯然杏久也注意到了:“高考作文總分才七十分,校長寫書起名字不結合現實麼?”
“別忘了他三十年的教齡。”
“難道說這本書賣了三十年還沒賣出去現在只好派送了?好像三十年前也沒有作文計分一百分。”
“……那只是象徵,是象徵。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趕緊進去買棒冰吧,要上課了。”文櫻無奈地指指身後的店門。
杏久轉過身,店裡的小姐姐正用無比熱切的目光望向她。
“快畢業了吧?”付賬時,小姐姐搭話道。
“嗯,最後一年。”杏久露出了個難得的笑容。兩年多居然和小賣部的店主混得這麼熟,想來也是“孤僻加毒舌少女”沙杏久人生中的一大奇蹟,託文櫻的福。她不經意朝身邊女生望去。
結果,正好捕捉到已經重複無數次的場面--文櫻一拍腦袋,憨態地笑道:“還是要買筆啊,又忘帶筆袋了!”
“我敗給你了。”
小姐姐笑着轉身拿筆遞給文櫻:“算我送你的畢業禮物吧。如果不是因爲你的丟三落四史無前例,我們還沒機會成爲這麼好的朋友呢。畢業後就很難再見咯。”
杏久拆臺地開玩笑:“這麼好的朋友就送這麼廉價的畢業禮物麼?”
文櫻卻沒在這上面過多糾纏,欣然領情接過筆,心裡在意的其實是那句“畢業後就很難再見咯”。
高一剛進校時,有一次把錢包忘在小賣部,驚動了店主一起尋找,差點把小店給翻過來,最終居然是她自己買冷飲時放在冰櫃裡了!
“嚴重超出了我的智力範疇!”是小姐姐對她脫線行爲的最初評價。
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呢。畢業後就很難再見了。
是不是就像影片放映到最後熄滅成黑幕一張,中心處緩緩浮現出“The End”的白色小字,帶着對比鮮明的哀傷?
[陸]
岩漿的爆發不由分說,赤紅色的火焰坍弛成湮沒一切生機的汪洋;天空中騰起巨大的灰色蘑菇雲,射線將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生物灼傷,焦味模糊了嗅覺;大地無情地撕開決口,黑色的死屍在沉眠中走向永無天日的絕路,往仿若柔軟的地表深處堆疊……
自然與人類的憤怒對於卑微的個體來說微不足道,帶着遙遙不關己的冷漠。真正令人手足無措到無望的,也許僅僅是至親至愛的誕生或死亡。
是什麼樣的變故讓你的世界一瞬間傾覆?
是誰的誕生?是誰的死亡?
隔壁房間裡嬰兒放肆的哭聲撕破寧靜的夜。女人的輕柔低語隨之而起--“不哭不哭”。幸福的生命在做着簡諧運動的擺牀中搖晃,依然要以號啕大哭來恐嚇這個陌生的世界。
文櫻無心讀書,擱下筆,去廚房裡找吃的。黑暗的通道里只有一個角落透出暖黃的燈光。微張的門內是幸福的一家人,父親,母親,和未滿月的兒子。那麼--自己算什麼?
看不見,又不願開燈。壓抑感從夜色中膨脹開來,心臟脹痛。拖鞋的軟底無聲地碾過地板,內心空蕩蕩,胃被酸楚感攪得難受。
文櫻滯在黑暗裡,微弱的光線隨着房門逐漸減小的張角從身邊流失。掉了頭回到自己房間,冷白色的燈光鋪灑得慘慘然。牀頭擱着照片,父親定格在方寸間的微笑是整間屋裡唯一留有溫度的存在。
女生取過照片,方形的木質相框已被摩挲得變成了圓角。
就像做實驗時溶質的分解,它們被撒進無色的溶劑,帶着真實的鮮明的存在感靜止在杯底,玻璃棒旋轉時折射出耀目的光線,再快樂一點點,跟着它奔跑繞圈,然後漸漸消失不見,彷彿從來不曾存在一樣被消融,變成了寂寞的離子。
和那一樣。父親的微笑投影在女生的瞳仁裡,日光般散落在心室中,不斷不斷地渲染起快樂,最後被溶解不見。
視界逐漸變得模糊,文櫻用手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楚,手背卻被什麼濡溼了一片。
他的臉在微薄的白熾燈光下扭曲成溫暖的曲線。
我算什麼呢?在這個家裡,我和你一樣,像是不存在。
多餘的人。礙眼的人。局外人。
如果不是曾經那麼幸福,我怎麼會這樣難過?
如果不是記憶中有那麼多快樂的片段--
父親從櫃檯前端着肯德基全家桶走來,揉了揉文櫻額前柔軟的劉海,女生笑得樂不可支。母親嗔怪着:“給她吃那麼多要發胖哦。”父親包容地對狼吞虎嚥的女兒彎起眉眼,“我女兒發胖也是很漂亮的啊。”說罷端詳半晌,又補上一句,“還真是饞哪。”
語氣中沒有半點責備的成分。
穿過許許多多漫長的離別的黯淡時光,我聽見你寵溺的聲音,那麼單純的小幸福在我乾涸的心澗緩緩氤氳。不自覺落下淚來。
--我怎麼會這樣難過?
[伍]
晚飯時的其樂融融也只是他們三人的其樂融融,文櫻不太自在地抱着碗一聲不吭吃飯。繼父並不喜歡這個額外附贈的女兒,原本還有些顧及她的母親已經有了新的兒子。吃飯吧。什麼也不奢望。
電話鈴響了。母親起身去接,過了一會了,表情凝重起來。文櫻依然低頭吃飯,沒花心思去聽究竟什麼內容。
等到她回到桌上時,才知道和自己有關。
“是你老師打來的。”
“唉?”文櫻不太確定是否聽得真切,“是……邵茹?”
“他說是你的數學老師。”
心抽搐了一下。許楊麼?
“你沒跟你老師們說不上大學的事?他好像是勸我讓你拿推薦表。……呵,拿了也是浪費。”
文櫻面無表情地看着母親,沒做聲。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和自己說話吧?
“我跟他說你成績差不會繼續讀的。”
成績差。多麼理直氣壯又冠冕堂皇的藉口。文櫻沒有接話,卻用滿不在乎的口吻提了另一件事:“媽,我想搬出去住。”
“嗯?也好,你去吧。”
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迅速答話,也許是早就計劃好的事情。文櫻不由得低頭苦笑了一下沒再開口。
嗯?--你終於自己主動提出了?
也好。--這當然最好了。
你去吧。--別拖了現在就走吧。
沒有絲毫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