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滴水穿石
“什麼?!”夏羽傑看着已在空地上“安營紮寨”的幾人,不可思議的道:“你們居然讓本宮在這種地方安寢?”
“出行於外,不比宮中,還望太子殿下多多擔待。”刑二拱手相應,話語之中,無不恭謹之態。
“你確定?就……就這兒了?”
夏羽傑時不時的擡手揮扇着往他臉上飛竄的蛾子和成羣環繞的蚊蟲,無比厭惡的道:“這種破地方,別說一晚了,本宮一刻也待不下去。”
說罷,他甩袖便想離開。
見狀,刑二不緊不慢的道:“前面離倭馬坡不遠,太子殿下如果四處亂走的話,再遇上流寇匪患之羣,恐怕奴才們就不能及時趕到了。”
夏羽傑聞言,腦中頓時就閃現出離他胸口一寸之遠的尖刀,還有幾乎在一剎那就橫切過匪徒脖頸的利劍……
“此間委屈殿下一夜,明日一早我們便動身趕路。”刑二指着篝火旁同樣穿戴着頂冠絳服的幾人,細緻周全的安排道:“屬下現去找些吃食回來,殿下有事可儘管吩咐他們。”
“本……本宮知道了,你忙去吧。”
夏羽傑心有餘悸,忽然間,面對着眼前對他言笑晏晏,恭敬有加的人,他竟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屬下告退。”
瀟湘閣。
房外螢火微亮,屋內燭光微暖,一絲一縷的光暈打在牀帳上,襯得女子眉梢眼角的笑意愈發明顯。
“……小姐?小姐!”
“嗯?”蕭凰一回過神就瞧見五根手指在她面前不停地搖晃。
難怪方纔覺得眼前多出了幾道黑影,她稍許無奈的扯了扯脣角,“都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去休息?”
“哈?”小香收回爪子,歪着頭一臉考究的道:“這句話不應該是問小姐的嗎?”
她給大灰喂完雞腿後,一回來就看見自家小姐坐在牀榻上發呆,時而嘴角彎彎,時而眼瞼下垂,說不上是什麼表情,反正她就覺得那種感覺怪怪的。
“問我?”蕭凰反倒有些茫然了。
“嗯!”小香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往常在這個時辰,小姐房裡的燈早就滅了,而且小姐的睡眠很淺,屋裡若有人走動,她很容易就會驚醒。
但……剛纔那是怎麼回事?她都喊了好幾聲,小姐卻彷彿一點沒聽見的樣子,小香不由得有些犯迷糊。
“咦?這是……”
轉眸看到一件緋色風袍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蕭凰的牀頭邊。
她湊近了一看,頓然覺得有些眼熟,“哦,我想起來了,好像是那個刑私督督主的……”
話音未了,小香猛地擡手捂住了嘴。
記得之前盥洗丫鬟來收髒衣服時,小姐還特意把這件披風給藏了起來,然後她自個兒又大半夜的跑去井邊打水,不聲不響的洗了半個時辰。
她原以爲是小姐擔心自己的閨房裡出現男子私物,會傳出一些不好聽的話……但此刻,小香的這種想法,竟有些土崩瓦解了。
“是啊,本打算還給他的……”注視着風領上栩栩如生的徑葉繡線,雪白的指尖不由撫了上去。
指腹一點一點的劃過那凹凸不平卻又異常光滑沁涼的紋路,蕭凰的腦海裡不禁再一次回想起了那雙冰冷至極的眼睛。
她笑了笑,“現在……應該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吧。”
“小姐?”
“嗯?”
“你是不是……”
“什麼?”
“……喜歡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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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葉搖風動,霎時一道劍光破空而來,刑二疾速側擋,反應敏捷的將手中的一隻野雞擲了出去。
一時間,黑夜裡漫天飛舞着飄雪似的碎雞毛。
“刑一?”等看清來人,刑二無不可惜又狀似鬆了口氣的說道:“怎麼是你啊,這黑燈瞎火的,白白浪費了一頓野味兒,看來我還得再抓一隻去。”
“站住!”刑一飛身上前,劍尖直指刑二頸間。
後者無可奈何的攤了攤手,“這會兒我可沒空陪你練武,太子爺那邊還等着用膳呢。”
刑一不爲所動,劍柄一擡,刃上瞬間一道血痕,“你侍候得倒是很順手。”
“護送太子抵達濬城乃是主公的吩咐,難道我還能違命不尊嗎?”刑二仍舊笑意溫和。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刑一面有怒色,他追問道:“太子遇襲一事,你怎麼解釋?那羣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山匪,憑你的手段,不可能覺察不出。”
聞言,刑二頓然是恍然大悟的模樣,他懊惱的錘了錘頭,道:“瞧瞧我這腦子,竟把此事給疏忽了。”
刑一冷笑一聲,“疏忽?呵,即墨黎雲是什麼人你不會不清楚,他手底下的兵竟還不敵一幫烏合之衆,你覺得這很合情合理?”
劍柄轉動,他步步緊逼,質問道:“啓程之前,是你親自挑選的隨行士兵,對不對?還有今日,若不是我偶然路過倭馬坡,你是不是都不打算現身?”
“你當時早就在場?”刑二面容微僵。
“南下濬城,主公與太子同行一事天下皆知,你這般做法,是想致主公於何地?”
感覺到脖子上的劍刃愈發逼近,刑二臉上的笑紋少見的盡數褪去。
“欲加之罪我無法辯駁,反正論武功我從來都沒贏過你,此生能死在兄弟的手上,我刑二也不算白活一回。”
話落,他闔上雙眼,張開雙臂,一副任其宰割的姿態。
他如此輕易的束手就擒,反倒讓刑一冷呵出聲,“怎麼,到了生死關頭都不敢用你的攝心術嗎?是藏的太久以至於忘了,還是練的太少功力不夠?”
“你怎麼會知道?!”刑二聞言猛的睜開了眼。
“上回你拿即墨蕭凰身邊的侍女練手之事,你當真以爲能夠瞞天過海?”
“那……主公也知道了?”
見其問得謹小慎微,刑一通身氣勢難得消下幾分,那是他唯一隱瞞未報的事,“你沒拿同僚試練,不就是怕督主瞧出端倪?若主公知曉你偸練禁術,此刻你焉有命在。”
“是麼,那真是值得慶幸……”刑二忽然間露出幾許笑意,同時他掩在背後的雙手開始毫無章法的活動着關節。
“你的確應該感到慶幸,此次,主公饒了你。”刑一看着他,目光冷冽道:“下次,我會殺了你!”
轉身,已是利劍入鞘之聲。
刑二怔怔的望着那抹融入夜色的背影,扭動的十指逐漸垂了下去。
良久,他擡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痂,瞳孔幽隧得彷彿與黑暗化爲了一體……
次日。
“哇,好漂亮啊,小姐,這是當初關你禁閉的地方嘛?我怎麼瞧着不大像啊。”
小香一臉不淡定的東瞅瞅西摸摸的,一會兒功夫下來,佛像的大腿都被她光顧過好幾次了。
“哪兒不像了?”蕭凰莞爾一笑,回過身又繼續觀賞着牆上的掛畫。
小香的驚訝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便在此刻,站在這個貢品滿堂、銅爐飄香的祠堂裡面,她的思緒都不免生出幾分波動來。
短短半月,這祠堂猶如新築一樣,完全看不到它之前破爛如荒廟一般的半點光景,而這樣的大費周章,都只是因爲……
“你方纔不是說餓了嗎?”蕭凰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及時的阻止了一隻伸向牆畫的“魔爪”。
小香揉了揉肚子,小嘴一癟,道:“小姐不提還好,一提就更餓了。”
餓了還有這麼旺盛的精力?!
蕭凰無奈道:“要不你還是歇下來吃會兒東西吧。”
今早寅晨之時,她便起身沐浴,洗髮焚香,早膳未開就穿戴着素紋冠服、披散着半溼不幹的長髮,在祠堂裡等候及笄儀式的開始。
想想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小香都一直寸步不離的陪着她,熬到現在才喊餓也實屬不易了。
“這些……”小香指着案前的貢果點心,不確定的問:“能吃嗎?”
蕭凰一本正經的回:“只要你有辦法不讓爹孃看出來。”
“好嘞。”小香歡喜道:“小姐最好咯。”
笑音未落,一塊糕點就只剩下缺口了。
“你慢點,小心噎着。”
小香嘴裡嚼着東西,含糊不清的回道:“不,不……會的。”
看她搖頭晃腦的吃得滿足,頭上的簪花流蘇也隨着她的動作左搖右蕩,蕭凰徑直走往一邊,目光恰好凝在石像一角散了神。
本來孃親也給小香準備了一套及笄冠服,但早起過後,她說什麼也不肯穿上,只是笑意盈盈的賴着孃親給她綰了一個髮髻。
蕭凰何嘗不明白,小香這麼做,其實只是爲了給她一個完整的生辰禮,孃親也明白,所以她才應允了小香的“出爾反爾”。
“……來的匆忙,未送上拜帖,妹妹可別見怪?”
“客氣了,何姐姐能來,妹妹自是歡迎……”
聽到祠堂外斷斷續續傳來的談話聲,蕭凰擡腳便走了出去,小香見狀,連忙擦了擦嘴也跟了上去。
院中,“蕭兒見過柴夫人。”
雙手扶起向自己施禮的人,何氏笑言,“半年不見,蕭兒長高了許多,出落得也更加靈秀了。”
蕭凰淺笑以回:“蕭兒正值變樣的年紀,柴夫人卻是一點沒變的。”
“是嗎?那……蕭兒說這不變,是好啊還是不好啊?”何氏笑容不減的道:“我日日瞧着,倒也覺察不出什麼。”
“是好亦壞,盡顯於夫人面上了,何須蕭兒多舌?”
聞言,何氏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了,“難怪禮瑱說,蕭兒這孩子啊,長了一顆七竅玲瓏之心,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
禮瑱?好陌生的名字,蕭凰微微瞥眉。
“大哥這話可就誇過了,蕭兒哪兒能擔得起?”連華英禮謙道:“何姐姐回去得好好說說大哥纔是。”
後者笑容一僵,繼而反應過來什麼,拉着她的手,笑容可掬的承接道:“妹妹說的是,昨個兒禮瑱才提起……”
見兩人相談甚歡,蕭凰很識趣的默默跟在後面走着,心道“禮瑱”原來是柴子歌的小字。
敢情還不如是什麼她所不熟知的人呢,總被一隻笑面狐狸給惦記着,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何氏在外能如此毫不避諱的稱呼柴大伯的字,倒是比尋常相敬如賓的夫妻惹人豔羨。
“夫人,是否時辰已到?”
聽見聲兒後,連華英回過頭就看到即墨黎雲身着官服,腳步匆匆的走進院子,她含着笑點了點頭,“夫君來得正是時候。”
話落,她又轉過身對何氏說道:“勞煩姐姐了。”
何氏佯裝不滿的拍了拍她的手,“連妹妹如此客氣,可是把我當成外人了?”
“何姐姐說的是哪裡話?妹妹可不會把外人迎進這祠堂裡來。”說話間,連華英偷偷握住了身側之人垂放一旁的指尖。
即墨黎雲回之以溫柔,同樣握緊了包裹着自己的小手。
瞧見夫妻二人之間的小動作,何氏忽然想到之前柴子歌讓她安排人來將軍府除塵時,還特意囑咐過,說此處別院有一間祠堂,無論多麼腐陳爛舊,都不要讓人進去清掃收拾,儘管不予理會便好。
她當時還覺得奇怪來着,可向來對她有問必答的夫君,只念叨了一句“那是黎雲心中的遺憾,也是他永遠的痛”後便三緘其口,兀自去了書房。
……
觀望了一眼正堂中金身重塑的佛像,何氏心有所思的道:“連妹妹放心交與我便是。”
話了,她主動走向堂間正位,牽着蕭凰跪於廊前莞蒻席上。
見狀,連華英示意端着托盤的連嬤嬤和小香上前,而後她攜着即墨黎雲立與堂前東側。
笄禮的儀式流程過於繁複,但應女兒的要求,將軍夫婦已是精簡了許多,而蕭凰也提前熟悉過行笄禮的環節,所以她此刻踐行起來也算是有模有樣。
反觀何氏,從容端莊,細微之處行雲流水,應對的更是得心應手,恰如其分,祝詞誦唱完畢後,她正欲淨手幫蕭凰梳頭。
“我來吧。”
笄禮突然被打斷,幾人都不明所以的看向祠堂東側。
“夫人?”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連華英不禁有些着急,“那個……我……”
見其神色不對,何氏猶豫一瞬,仍道:“好,就由連妹妹來。”
話音未了,連華英的腳便不由自主的往前一邁。
“孃親?”
看到蕭凰略帶擔憂的眼神,她猝然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太過明顯,繼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沒事,爲娘只是想爲女兒挽一次發而已。”
“……嗯。”蕭凰乖巧的點了點頭,神情有過一瞬的怔然。
“蕭兒小時候就老愛讓娘給她梳頭,可那時邊境事務很忙,我也沒能爲她梳幾次。”
“記得有一回啊,蕭兒看到娘給村落裡的一個小丫頭梳頭後,她就使起了小性子,硬是好幾天也不理娘。”
似是想起了什麼,連華英忽地笑出聲來,她撫着蕭凰及腰的長髮,一絲一寸,梳落髮垂,力道拿捏的格外輕柔。
“其實蕭兒不知道,那個小姑娘的爹孃都在蠻夷入侵時,爲了保護族人而死了,最後孤零零的留下祖孫兩人相依爲命,但女孩的祖母眼睛不好,給她梳頭的時候總會扯斷她的頭髮,可女孩呢,每次都忍着,不哭也不鬧。”
說到這兒,她盤發的手莫名一頓,“那時我就在想啊,蕭兒還比她大幾歲呢,理應更懂事纔對啊,那時我還在想,蕭兒離出嫁的日子還遠着呢,我以後會有很多,很多的機會爲她梳頭挽發……”
靜靜的,蕭凰默不作聲的聽着,她垂着眸子,雙手握着兩邊的衣角攥得死死的,彷彿再用力一些就能把心頭漸漸冒出來的那點顫慄給壓下去。
“……對不起。”聲音淡淡的,不大……卻能讓身後的人聽見。
“不,不!”連華英倏而激動道:“是娘有錯,我才應該和蕭兒說對不起……爲娘沒能保護好我的蕭兒。”
淚水瞬間染上她的臉龐,即墨黎雲兩步跨作一步走了過去,半是心疼半是嚴肅的道:“夫人你這是作何?是否我這個又當夫君又當爹的還得說兩句‘對不起’才比較應景?”
“夫君,我……”
即墨黎雲玩笑似的打斷道:“那會兒蕭兒還小,夫人就不要再說她的糗事了。”
看到自家夫君不讚許的眼色,連華英神思迴轉,驚覺自己的失態,她趕緊低下頭去拭了眼淚,擡頭便又是那個大方得體的三公主。
見旁人目光詫異,她補救般的對即墨黎雲言道:“我這不是看到女兒長大了,喜不自禁,有感而發嘛,現在蕭兒都學會自己梳妝打扮了,我這個做孃的都再沒什麼機會。”
她將檀木梳放回托盤,轉過身說道:“讓何姐姐見笑了。”
“妹妹嚴重了,官家厚利,薄情分,你與蕭兒的這般母女情,姐姐是羨慕不來的。”
看到何氏情緒低落的搖搖頭,連華英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門外便乍然響起一句。
“喲,傾瑤妹妹,你說我這是沒有看錯吧,又不是行喪,大嫂怎還紅了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