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陰差陽錯
林中的潮熱還未散去,半山叢間已是婆娑作響,風過空洞穿繞在枝繁茂密的針葉裡,吹動着清早稀薄的空氣。
雨霧一化,忽又沉寂下去,“主子,神醫已入山莊。”帶着一身夜行寒氣的人筱而出現。
“派人跟着她,人選從月剎殿中調遣。”
跟着誰?是新的任務指令嗎?洛祁心中遲疑不定。
他正盤算着自己有沒有小命兒向那個背對着山崖,似是盯着遠處陰澗出神的人打探,突然間就有淺淺的呼吸聲聽在耳中。
雖然很輕,但這對於他來說,已然足夠察覺對方動靜。
他擡首看去,方纔注意到距離山崖不過兩米的粗壯青桐下,有一人依着樹幹而坐。
因爲角度的問題,他看不清那人的音容相貌,只能依稀瞧出個瘦弱身板的輪廓。
可月剎殿中皆是索人命斷人魂的狠角色,也不知那人是怎麼得罪了主子。
不過……從赤練那傢伙手底下出來的暗客,在折磨人的方面向來乾脆利落。
他幾不可見的搖搖頭,在心裡默默的爲那個“生不逢時”的人豎起了三炷同情香。
“不知主子是想……”
仿若洞穿了洛祁的小心思,宮漓袹回過身,面具下的雙眼盯得他渾身僵硬,“本座希望她回京之前,留有命在。”
“是!”來不及思考,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的服從。
半晌,洛祁仍舊維持着恭謹的姿態僵在原地,直到周遭的壓迫感撤了去,他才明白過來自家主子的言下之意。
然而頭一次接到如此輕鬆易行的命令,他的反應卻是呆立當場,那顆堪稱“金算盤”的腦子半天都轉不過彎去。
……
兩個時辰後,樹下的人兒悄然轉醒,滿眼的參天古木、嶙峋歪石,綿山水澗間,乍暖還寒。
一時之間,蕭凰甚至以爲自己又換到了另一個時空,像處在世外桃源般的舒心隱秘,又像是身在原始森林裡的壓抑孤寂。
“宮漓袹?……你在嗎?”
等了好一會兒,仍是杳無迴應,他……怕是又離開了吧。
好在她也習慣了,不論以前還是現在,反正至始至終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但她是怎麼來到這片山林子的,蕭凰卻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記憶停留在昨夜的山洞裡,她當時只覺得側頸一痛,然後便不省人事了……
想來,她頂多又是被人給丟下了而已。
躺靠在背後的樹根上,透過高高的枝葉縫望着外面的藍天,她忽而生出一種懶散無比的感覺來。
好像就如此刻一般安於現狀,隨便窩在哪個角落裡直至腐敗潰爛,最後也只不過是枯葉覆身的下場。
如此想着,她便也不再動彈,反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仰着脖子怔怔出神,直至腹中時不時的奏起鳴章,蕭凰神遊的思緒纔開始迴轉。
翻了翻包裹,昨晚的糕點還剩了一大半,她就着囊中清水吃了幾塊後,隨意的選了個方向便毫不猶豫的往前走。
如果她駐足停望,就不難發現左側有一條通往山下官道的小路……
青梨山莊。
“什麼?!還不夠啊,那您老不早說,要不然我直接用內力弄碎了多省事兒,再說了……加上這些玩意兒能有用嘛?”
後山石泉旁,赤風一邊轉着小石磨,一邊絮叨不斷。
要不是洛祁那傢伙老搶他的活兒,讓旁人都覺得自己閒得無聊、整日無所事事,他何至於會被神醫押着來當藥童?!
哼,金算盤是吧,你最好永遠別落在我手裡,否則本大爺非得拆了你的算盤珠子不可。
“哎……輕點兒輕點兒,老夫的藥可經不起你這麼蠻力的折騰。”奇鬼毫無同情心的無視了某人的怨念。
他反手越過赤風,又往石磨里加了幾味藥材,然後纔有條不紊的將旁邊碾好的藥粉裝進一個圓壺裡。
放在耳邊輕晃幾下,他得意道:“老夫我煉製了大半個月的藥水,再配以此處天生地長的靈泉之眼,不發生點天雷勾地火的奇效啊,那簡直就說不過去。”
赤風斜瞄一眼,“天雷勾地火……是這麼用的?”語氣中飽含的質疑不言而喻。
“嘿,你這死小子,是不是渾身又癢癢了?!”
“不不不,神醫您老息怒,息怒哈。”想起上回奇鬼在他身上試用的蟻子粉,赤風立馬一副諂媚相。
“哼,知道厲害就好。”
將壺裡正沸騰着的藥水倒進泉流後,奇鬼順嘴唸叨道:“對了,小主子怎麼還沒過來,不是讓你去叫人了嗎?人呢?”
“那個……我哥他……恰好外出。”
“小主子也……恰好不在?”奇鬼挑眉。
“那倒不是。”赤風一臉心虛的笑了笑。
“那你……”奇鬼悠而變臉,“還不快去!”
“我,我…神醫,可我……”
“你什麼你,小主子是洪水啊還是猛獸?能吃了你不成!”
“要是的話……倒好了……”赤風小聲嘟囔。
“你再說一遍,老夫耳背沒聽清。”奇鬼拿出一個瓷瓶,作勢就要去拔木塞子。
“沒,沒什麼,我這就去。”
“哼,非得要老夫動點真格的。”奇鬼捋了捋鬍子,一臉傲嬌的模樣。
看到赤風驚恐着狂奔出去,他徑直扯了瓶塞倒出一粒藥丸來扔進嘴裡,“如此提神益氣的珍稀藥材喲,死小子真是沒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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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嚓……嚓……”
叢林裡,枯樹枝斷裂的聲音有規律的愈傳愈近,淺步重踏的摩擦着地面的水窪。
好半天過去,那充滿節奏的響聲才隨着灌木林外的藤蔓攢動而停下。
蕭凰費力撥開兩側的籠草藤,貓着腰狼狽不堪的從裡面走了出來,本就篳路藍縷的衣物,此刻經斷枝木杈的一番拉扯,更是“不堪重負”。
本來她是計劃着先翻過這片山頭再做打算,因爲不知地處何方,所以她選擇了距離點之間最短的路。
可誰知這條直道上全是矮木灌林,好進不好出,她在灌木叢間東繞西繞的,“重見天日”之時已是晚陽斜照、彩霞漫天了。
在原地休憩了好一會兒,期間又吃了幾塊糕點,蕭凰總算是恢復了些力氣,收拾完行囊就又繼續做她的“爬山虎”。
雖說一路上她都沒遇到過什麼危險,甚至連稍微有攻擊性一點的動物蹤跡都沒有,但是森林裡不可預知的東西太多了,尤其是到了夜晚。
在樹葉密集的林子裡,肉眼可見的光線會比外面的更少,因此她必須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找到一個相對比較安全的地方。
眼看着夕陽落山的速度越來越快,蕭凰面上不顯,心裡卻開始發急,匆行間不禁有些慌不擇路……
漸漸的,月華順着餘溫未散的光跡縷縷覆蓋,矮木叢前走着走着的人卻猝然不見了蹤影。
葉影斑駁,幾個黑團沿着參天樹幹疾風直下,而下一秒前方“砰”的一聲,卻生生讓他們止住了腳步。
蕭凰雙手撐着地面站了起來,膝蓋上傳來的尖銳疼痛瞬間讓她皺了小臉。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現在算是深刻的體會到了,可卻偏偏在她最沒閒情捲起褲管去包紮的時候。
她佝僂着腰揉了揉腿,見膝蓋處並沒有沁出血跡來,心下才稍許安心。
不過,她適才好像絆到了什麼,垂眸尋量間,草叢裡一塊方方正正的青石板赫然入眼。
敢情是碰在石頭上了,難怪磕得她腿都麻……不對,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有邊緣如此整齊的青石?
她緩緩蹲下身去,藉着微弱的月光,能很清楚的看到上面連溼苔之類的生物都沒有。
若是常年野生野長的山石……蕭凰心覺有疑,索性將青石周圍的雜草給拔了個乾淨,遽然發現旁邊還有一塊同樣的石板。
瞧着兩塊石板之間的位置和對應方位,她心念一閃,目測出同等間距往左側推移……
然而,伸手撥開那處的扁擔草,卻什麼都沒有,她一怔,繼而掉頭往右,果不其然又是一塊青石板。
石板之間的距離,正好比常人走路的步伐略長半寸,如果像這樣順着連下去的話。
蕭凰打量着眼前的這半邊山頭,腦中構想着草叢遮掩下青石板的定位,然後……擡腳踩上了第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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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先生。”
洛祁溫杯喝口水的功夫,兩個身着黑袍兜帽的人就驟然出現眼前。
若不是習慣了某人的行事風格,他很有可能會成爲天元大陸上頭一個被水噎死的人。
思及此,洛祁不禁爲自己的苦命哀悼了三秒鐘。
他不動聲色的壓了壓胸口,順了口氣,問道:“你們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半日不到,就算快馬加鞭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抵達京都啊,難不成是我低估了月剎殿的辦事效率?
“先生,您讓我們護送的人已沿途破解了灌木迷宮,並且找到了通往後山的青梨石棧,與目的地背道而馳,因此特來詢問是否需要出手阻止?”
如同面前擺放着預先寫好的話稿,左側之人一字一句的唸完,眼珠子都未曾動彈一下。
洛祁心中正考量着怎麼誇讚兩人,可驚聞之下,剛喝到嘴裡的水竟毫無形象的噴了出來。
第一次他引以爲傲的風度霎時間出現了龜裂,“什麼?!我不是讓你們護送她去京都城嗎?怎麼還找到山莊來了?”
“您吩咐過,除非那人只剩一口氣在,否則我們不能輕易現身,更不能干涉她的行動自由。”語調仍是毫無起伏。
呵呵……記性真好啊,與他的原話倒是一字不差,洛祁難得有被人氣得想要跳腳的時候。
大樹蔭下生小樹,果然全是木頭!
赤練那傢伙手底下出來的殺手,都是些榆木疙瘩嗎,死守命令都不知變通怎行?
“趕緊的,不管你們用什麼方式,總之把人給我帶去京都就成,千萬不能讓她發現山莊的存在。”
聽言,右邊的人一拱手,面無表情的道:“洛先生,您的第二個要求,現在應該來不及了,方纔我們離開之時,那人已經找到了倒數第三塊青梨石板。”
所以?你們這麼晚來稟報的原因是……討打嗎?!
洛祁忽然覺得有些頭疼,他現在嚴重懷疑是不是自己哪裡犯了錯,以至於主子要變着法兒的整他,讓他和月剎殿的人打交道。
他滿頭黑線的怒視着那兩個一本正經且內心毫無波動的木頭樁子,陰惻惻的笑了笑,“月剎殿的人不是很擅長暗殺嗎,這會兒怎麼不拿出你們的看家本領了?”
右側的木頭樁子:“先生,您說的是護送。”
洛祁無奈的撐着額頭,“……沒錯,那打暈總行了吧?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一個人對你們而言,難道不會很簡單?”
左側的木頭樁子:“先生,您說不能干涉那人的行動自由。”
(嘭,洛祁猝,生於某年某月某日,死因不詳!)
“行了……”他放棄掙扎了,洛祁趕人似的揮了揮手,道:“回去繼續跟着她,找機會把人帶離此處。”
“回稟先生,風殿今晚肅清後山,不準任何人入內。”
“赤風?”洛祁一愣,他掐指算了算,心下頓時瞭然,“難怪……”按照往常固有的規律,今晚是該到日子了。
回過神看到還在堂中杵着的兩人,他忽然無比溫和的說道:“你們下去吧,任務照舊。”
前提是那人還能活着離開青梨山莊的話……
至於赤風……攸而,洛祁無聲的扯了扯脣角,眼底藏着一抹極大的惡趣味。
唉,小風風啊,誰叫你哥的人如此讓我堵心呢,所以我只好在你身上討要點利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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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聲?好像越來越清晰了……
夜色漫延處,是星光都普及不到的地方,在沙漠裡穿行太久的人,總想急於辨認那座近在眼前的海市蜃樓。
蕭凰加快了速度踩平腳下的路,又將身前的藤條枝杈踩倒,周而復始……直到她扒開了山路盡頭的最後一層遮擋物。
目光所及,潦潦升騰的水霧再次阻隔了她的視線,眯着眼適應了好一會,方纔清晰的看見一股清澗中的小流,潺潺不絕的垂順而下,匯聚成一池蒸汽氤氳的溫泉。
蕭凰大喜過望,這幾日接連趕路,她當真是又“跋山”又“涉水”的了,渾身上下不是泥水就是汗水,她正愁找不到一處乾淨的水源呢。
如果在沒沐浴的情況下換上乾淨衣裳,她是無論如何都會覺得彆扭的。
如今歷經千辛萬苦,她才能遇到這麼一處令人心儀的地方,不好好把握時機蕭凰都會覺得對不起自己。
她手腳麻利的解開束腰的繫帶,脫下外衣鞋襪便扶着池岸小心翼翼的走下了泉中。
初時水溫稍稍偏熱,身處其中蕭凰驀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道,同時腳下傳來了一絲尖銳的刺痛感。
她蹲下身去在池底探了探,卻只摸到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仔細查看之下,某種念頭忽而快速的在腦中駐足。
來不及細想,下一刻她整個人都飛了出去,然後越過一塊凸起的山石,“咚”的一聲砸入水中,剎那間濺起漫天水花……
落水的撞擊讓蕭凰的腦子嗡嗡作響,雖然全身再次被溫熱的泉水包裹着,但那也抵不過人面對死亡的求生欲。
她心裡強迫着自己要冷靜,可四肢卻張牙舞爪的在水中撲騰,慌亂中,她恍惚抓住了一條健實的手臂。
後者提拉間,她像是害怕對方會突然收手,死命的借力向那人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