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亦步亦趨
穿過瘴氣遍佈的路段,越往崖谷深處走,兩岸壁立的斷峰弧度反而越是低矮,狹隘逼仄的空間範圍也愈見開闊。
行於沙石水窪疊加的草地上,除了腳下摩挲的磕絆,蕭凰彷彿隱隱聽到有潮汐淌過的流動聲,然而視野所及卻並無跌水莽河之類的溝渠。
凝神細聞之下,竟還有幾分臨海漲潮的動靜,像被晚風裹挾着……從眼前望不到盡頭的密林中滲透了出來。
直插雲霄的樹幹筆直的林立在前方,禁衛軍似的肅然整裝。
成片簇擁參差的葉冠在斜掛天際的彎勾下,壓出了鋪天蓋地的影子,帶着一股令人難言的溼熱氣息。
自從到了這山崖底下,除了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小葉灌木以外,蕭凰連棵歪脖子樹都沒見着。
原以爲是此地土壤貧瘠,長不出什麼“營養過剩”的野林來。
而今去路被阻,自然界變相展露的頑強生命力不由在蕭凰心裡短促且沉悶的敲下了響聲。
那只是一種直覺,甚至說不上好壞,卻讓人有些不安。
“我們……是不是走偏了?”
蕭凰快走了小步,像是不經意地跟在那個好似除了呼吸就感覺不到熱氣兒的人旁邊,試探道:“再往前應該就不是去天鑑門的路了吧?”
言語間帶着點攀人商談的意味。
在聽得她口中的“天鑑門”時,南宮七絕眸光微不可覺的偏轉了些許,除此之外,再沒有多餘的反應。
碰了顆冷釘子,蕭凰倒也知趣,沒繼續追問下去,把“自言自語”的模樣拿捏得相當到位。
思及近段時日裡的所見所聞,加之南宮七絕這般不走尋常路的“嗜好”,天鑑門在此方向上是爲數不多的選擇。
可惜某人沒有給她的猜測結果判個對錯。
但……與之結伴同行,話音入耳,終究是期望對方能有所迴應的。
不知去處就敢追着人瞎跑,蕭凰印象中還是頭一遭——習慣使然,她行動之前向來都是先權衡利弊,有了值得去做的理由,纔會制定周密詳實的計劃,然後逐條施行以求得最大化效益。
如今她能幹出這麼“不靠譜”的事,細細想來,衝動有之……但也只佔了很小的比例。
若論起箇中緣由,除卻那份掩在心底的微妙情緒以外,更多的則是“後怕”。
害怕某種可能……在自己觸及不到的地方,真的成爲現實。
至於天鑑門,那是濬城東側的“濰牆”,背靠山石,形成了天然的圓弧拱門,其朝外不足百米便是城外攤販、以及過往漁商“稱斤論兩”的碼頭。
不過那種忙碌熱活的盛景存在於澇災瘟疫降臨之前,蕭凰未曾親眼得見,只是在南下時聽了幾耳朵唏噓聲。
趕路途中她換了兩次車馬才抵達城郊,沿途看到的境況可要比客棧裡那隊行路商人所說的嚴峻得多。
禁閉的城樓,涉沙摻泥漫過半截高牆的河水,橋洞底下轟隆震天、肆無忌憚穿行而過的洪流……
目之所及,滿眼瘡痍,荒無人煙。
濬城的大門,也比她設想的更爲難進。
城中四面入口的通道從裡到外皆被堵得嚴絲合縫,蕭凰枯坐在護浠河對面觀望了好幾日,沒等到她想見的人,更無法辨別那些傳言的真僞。
束手無策之下唯有另闢蹊徑,她打聽到城外堤壩坍塌的地方,就打算以此爲起點沿着渠岸的流向去找……
其實她根本不敢確定,會有什麼痕跡能在洪流的沖刷之中存留下來,萬千思慮說到底不過自欺欺人。
理智上來講,她很清楚客棧裡那幾個商販口中所討論的官家人,十之八九會是南宮七絕。
可……僅憑旁人口中的幾句話,如何能叫蕭凰死心?
她身體裡彷彿總有個位置,毫無來由地對“某種真相”抱有一絲懷疑,亦或是……不肯去信。
因爲蕭凰實在沒法在腦子裡,構想出那人趨近死亡的模樣。
光是起個念頭,心臟便似被人揪緊揉捏般的難受,悶窒得喘不過氣。
所以哪怕是爲了讓自己好受些,即使徒步去尋,不計代價也未嘗不可……
好在此刻,聽在耳裡,是兩雙鞋底踩着沙石不間斷地響起細微的摩擦聲。
看在眼裡,上至煙熅天青,下抵淺草纏足。
目光悠悠然落向前方,也不再是空空蕩蕩,哪怕周遭靜謐如斯,天光逐漸沉淪……
身在此間,蕭凰卻在這前路未卜的境地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快——雖然那份愜意只維持了很短暫的時間。
因爲南宮七絕筆直從容不拐彎的步伐,很輕易地就能勾起旁人對常識的認知偏差。
蕭凰自認阻止不了,便沒多糾結,“林間地勢難料,如果要夜裡穿行……”
“誰說本督是去天鑑門?”南宮七絕突然駐足。
“……”什,什麼門?
見人夜路走得坦蕩,大有一副“勇往直前”穿山越嶺的架勢,蕭凰腦海裡翻來覆去的都是各類“荒野求生”的綱目,被人打岔後立馬就卡了殼。
南宮七絕不欲解釋,可在某人迷瞪瞪的眨巴了好幾下眼皮之後……
“你是路盲麼?連方位都分不清。”
話落,他擡腳便往右邊挪了幾步,速度倒是不急不緩,但瞧着顯然沒有等人的意向。
方位?天鑑門在東南……不對,南宮七絕自出了青梨山莊走的就是反方向,所以……“那你……還要去濬城嗎?”
有人帶路,蕭凰才藉着極爲強勁的視力看清了十來米外,一條延伸向密林邊緣的小道。
說是野路也不盡然,只是中間的草苔禿了點,形成了很隱晦的“人行道”。
蕭凰跟過去,下意識的多看了兩眼那些人爲踩踏出的痕跡——不甚明顯,勉強能走。
她三步兩腳的挑着比較乾燥且石子兒散亂得相對平整的地面,“尾隨”得遊刃有餘。
她一邊在腦子裡盤算着路線圖,另一邊又背過手從掛在肩後的包裡掏出了一隻嶄新的大紅蠟燭——還是配有高腳燭臺,雕着交頸鴛鴦紋的華麗款。
餘光掃過,南宮七絕略挑了下眉,轉瞬又回攏了神色,“濬城今日之相,但凡有人伸根手指頭,都能掛個大功德,如此好事,本督定然是要去分一杯羹的,時辰不過早晚而已。”
“……哦,那便宜也未必好佔吧。”蕭凰捻着燭芯搭了句。
或許是空氣溼潤度過高,裸露在外的棉條不夠乾燥,引了半天都不見丁點火星,不禁讓人懷疑起這路邊攤古往今來的品質問題。
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堅定本心買些個簡潔的白燭——前提是沒被那商販以“白事喜喪,紅火吉利,小夥子要是自用的話,拿紅燭鐵定沒錯,圖個順遂平安嘞,保你來年再討個漂亮媳婦兒,多划算啊”給忽悠着差點包了全場。
說來好笑,直到前幾日夜裡蕭凰點火取暖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豪擲”了幾兩銀子在京都城外買的蠟燭居然長得如此……花裡胡哨。
若只是俗氣了點倒沒所謂,偏偏人家走的是雍容華貴的路線,乍眼看去,特像有錢人家舉行嫁娶儀式的婚燭。
難怪那小販張口就是……可惜她不是小夥子,今生結不了女兒緣。
不過既然承了別人一句好,怎麼也不能浪費了這鴛鴦交頸的喜氣,蕭凰當場就預估出幾天的用量,然後把多餘的蠟燭都點燃了立在光禿禿的石塊上。
直到燭芯燃燼,淌下的紅色蠟油又重新冷硬,“平安順遂”的念頭才從她反覆不斷的識海里歇下去。
像祈願一樣……
見她指腹上的油屑都快搓化了,南宮七絕在臨近密林外圍的地方頓了身形,“怎麼,你挺不樂意?”
對於蕭凰時不時的跑到自己身側,不動聲色地與他並肩而行的做法,南宮七絕未置一語,腳下卻如遛彎似的,屢次三番地提速……
最後沒能將對方甩掉,只因某人亦步亦趨,活像是跟自己忽快忽慢的步調較上了勁。
不管重複幾次結果都如出一轍,南宮七絕很快便缺了興致,索性就由着她去了。
偶爾聽到旁邊有不屬於自己製造出的細微聲響,混合着草窪裡潛藏的幽弱蟲鳴,漸漸的倒也習慣了,沒他預見的那樣難以忍受。
“濬城確實不是個好去處,若能避當則避,眼下形勢南宮督主比我懂……”何必再問我樂意與否?
不留心化身爲小尾巴的蕭凰,在發生二次“撞車”事故的臨界點堪堪穩住了腳尖,反射性的往後退了半步。
她可沒忘了在南宮府時,自己不過就搭了下對方的手腕,某人那潔癖症發作得跟污了他貞潔似的……
蕭凰以前就差拿消毒液兌水喝的毛病,都得甘拜下風。
何況她現在滿身潮氣泥點,是鐵定不能往上撲的。
瞥見某人的小動作,南宮七絕眼尾似乎往上挑了下,不等人看清,他又轉開了視線。
“那你先前去濬城又是爲何?”
“我……”蕭凰不免有些錯愕,“你怎麼知道……”
南宮七絕背對着樹影,斑駁的葉冠輪廓隱在他側臉與脖頸之間,昏暗中交錯着疏落的光點,把那狹長深邃的眼底裡似笑非笑的光澤都遮了去。
“你留在此地,不要亂走。”他像是隨口一句,無可無不可。
伴隨尾音而來的,是一根划着拋物線的條狀物,不等蕭凰抓穩,那抹身影就已是幾個輕踏,踩着懸崖峭壁表面的凸石消失在了山峰高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