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杯弓蛇影
餘音未絕,堵着隧道出口的石門中間豁然炸開了半人高的裂縫,若是肩上照明的光線能夠鑽得出去,恐怕早已順着風向逃之夭夭。
“你在……幹什麼?”蕭凰愕然轉身,入眼盡是甚囂而上的塵霧,隱約遮罩了其間灰濛濛的人影。
尖銳的石塊伴隨着餘震從洞頂剝脫,窸窣砸到溝壕裡被銀色的液體裹住,眨眼便沉陷入底,偶有那麼三兩顆撞到人腳下,被迫停在了鞋尖處。
南宮七絕似有所覺,兀自挺直的身形微弱的打了下晃——像在林中淺盹的野獸倏而掀開了眼皮,沒發現危險目標復又懶散闔目。
見對方沒應聲,憑空生起的掌風反倒重新在他手中聚力成形,蕭凰訝異不過須臾,立馬回過頭敲擊起了山壁。
其間若暗藏機竅,重力擊打之下,拍合聲在山體與器械間傳播總會產生些許共鳴。
在某人“耐性盡失,蠻橫破門”的浩大聲勢中,蕭凰已然是帶着幾分孤注一擲的緊迫感,打算與面前這堵“牆”死磕到底。
此番決心來得急切,倒不是因爲她在危難關頭突然萌發了多麼強烈的求生欲。
而是她必須得搶在南宮七絕把隧道搞塌之前找出一線生機,否則比中毒窒息更可怖的死法是……活埋。
身後不斷傳來陣陣石塊落地的撞擊聲,眼看着蕭凰就快要摸排完整面壁牆,滿地肆意橫流的水銀卻迫人舉步維艱。
她墊起腳跟尋找支撐之際,指尖驀地觸到了最左邊的一盞石燈碗壁,錯手而過時敞口邊緣頓似蚯蚓遊動般劃過掌心……
蕭凰來不及多想,在自己即將傾身跌倒在流汞裡的前一刻,五指已順勢反扣了上去。
借力穩住身形後,她攀着石壁上的幾個燭坑摩挲比對了須臾,確認指腹間明顯有別於其他壁沿的滑溜感並非是錯覺後,便索性握住壁碗扭轉開來。
下一秒,石磨碾沙的刺撓聲再次入耳,相似的“預熱環節”讓蕭凰立即撤了手勁。
密不透風的空間裡,人心總會額外地附加上壓抑的氣息,躁鬱伴隨着緊繃的神經在胸腔內逐漸滋生。
她拿不準與前兩次如出一轍令人牙酸的前奏是不是虛張聲勢,突破口忽然就卡在了兩難的境地裡。
進則憂生變故,退則全無後路,蹚石過河不知要走在哪一步上才能踩着點運氣。
蕭凰四下打量,半晌未見有暗器射出,也沒曾出現其他動靜,她屏了口氣,抓着石臺圓座毅然旋到了底,慣來平靜淡漠的眼神中竟透出了一絲破釜沉舟的狠勁。
不比“千斤墜”砸下時的猝不及防,封閉了隧道兩端的厚重石門,幾乎是在她泄力的瞬間,便開啓了沉悶的吱嘎聲,像極了破敗風箱抽動的嘶鳴。
震動迴盪間,半壁高牆上百十來個孔洞淅淅瀝瀝的斷了流,溝道里滿載的水銀沒再往外溢不說,反而悉數下沉了去,盡然不知所蹤。
與此同時,地面上的沙礫抽風似的顫動了起來。
蕭凰暗道反常,她轉過頭正想說什麼,卻見左右相對而立的石門開始一升一降。
直至右側壁牆上的孔洞被石板嚴絲合縫的遮擋住,左邊逐漸往上開啓的暗門背後才顯露出了此間佈局到底掩藏爲何?
那是一間真正意義上的封閉石室,厚重黝青的密實粗布大面積的掛滿了牆壁,緊貼着邊角順垂而下。
其內置空間幾乎不能容人站立,因爲地面堆積了將近佔據着整個石室的苧麻口袋,碼在最高層的糧袋與洞頂也就隔了兩個手掌的距離。
蕭凰凝目看去,發現有幾袋破了洞的缺口處正往外稀稀落落地淌着顆粒狀的穀物,不由悄然鬆開了緊握的壁沿。
當“廬山面目”得以窺見,便不再有輕舉妄動的理由,若此次盜糧計劃的幕後佈局者並非只是簡單的找了個儲藏室來作引君入甕之用,莽撞行事,豈不正中對方下懷?
蕭凰扯開洞口擋路的糧袋,壓低了肩膀讓光源湊的更近些,可她眼中越是看得清楚,心裡的霧霾便蒙得越發厚重。
石室內部看似各處都佈置得非常粗糙,就像讓人臨時挖了個洞,能把東西囫圇塞進去就行,不可謂不隨意。
但山壁四角易疏漏的地方卻意外被掏空了黏土,鋪填上了類似於草木灰的粉末,臨近之處還挖了幾條深窄的小溝用做隔水帶,防潮措施無不嚴密。
竊糧,卻又護糧,似乎並不矛盾,但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誕感。
幕後之人心思如何,蕭凰無從得知,單從這石室之間的構造佈局來看,明擺着不是三兩天的工期,可朝廷賑災調糧也才月餘……
若非能掐會算,提前半年就做出了此等部署,那麼做賊的很有可能不是陰渠裡的老鼠,反倒是隻家養的倉鼠?
至於到底是哪種耗子,絕非是眼下需要操心的問題。
不過幾息,地面上除卻少量未曾迴流,導致交相融匯的彎曲水痕以外,方纔滿室的“銀河”已然不復存在。
隧洞中流動的空氣無聲無息,蕭凰隨身摸了粒清毒醒神的含片,腦子一激靈忽地就愣了下。
耳邊不知何時歸於成通透的沉寂,除了壁縫裡偶爾間斷的風,再感知不到別的聲音。
她心覺怪異,還沒反應過來那股空落的念頭因何而起,就在四下流轉的目光裡,找到了源頭。
——螢石發散的光暈之外,三級石階旁靠坐着的隱綽側影,很是突兀地拉扯住了蕭凰的視線。
只見南宮七絕左臂橫放在屈起的膝蓋上,另一條腿隨意杵在地面拉伸出了修長的線條,應着周身朦霧的背景,恐怕連畫師筆下的紅桐餘暉都不具備這般氛圍感。
如果他的頭顱沒有無力地低垂下來,或許四處風聲鶴唳,蕭凰也挺樂意駐足遠觀……
石室裡的壁燈不敢點,僅有的光源還固定在自己肩扣上,照明範圍有限,直到她幾個大跨步跑過去,才終於看清了南宮七絕微微蜷縮的身形。
往常哪怕是含着漫不經意的目光都能讓人不敢直視的眸子,此刻也失了華光,無神的半掩着。
蕭凰蹲下身,掃過他偶爾神經性抽動的眼睫,竟發現南宮七絕額間兩頰和頸項間皆浮有星星點點的白霜,細膩如粉質,又輕薄透亮得像是雪花一樣。
霜花在他皮膚表面極速成形,冷凝……又化開,循環往復,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淌下,頓時在地上暈染出了水跡。
蕭凰見過他心疾發作時的模樣,此刻症狀卻有所不同,她不知眼下是何誘因引發出的連鎖反應,一時間竟有些慌了神。
“……你怎麼樣,是否還清醒?”蕭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能聽見我說話嗎?”
雖說急病不能亂投醫,但在查出確切的病因之前總不能坐以待斃。
蕭凰撿起應有的分寸,很快鎮定了下來,看到石階上繫着雙結釦的包裹未曾有打開過的痕跡,她不假思索的扯出來翻得叮噹作響。
奇鬼看似頑童本性沒個正經,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對南宮七絕有多上心,若無益於自家主顧,想是也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
可偏巧他初見蕭凰那天,就表現過對她獨特的穴灸手法感興趣……
怎會這麼冰?!
蕭凰捻起銀針在布墊上擺放整齊的小藥瓶裡泡了會兒,抱着一副賭徒心思去拉南宮七絕的手臂。
觸手驚人的低溫還不待她探究,面前本該神思不省的人卻在剎那間驟起反抗,蕭凰毫無防備,立時就讓對方扼住了脖頸。
“別……別緊張,是我……”蕭凰竭力輕緩着呼吸,手上搭脈的力道卻絲毫未變。
她無比清晰的感受到了那前一刻還無力耷拉在階臺上的指腹,此時正蘊含着濃重的殺機。
蕭凰腦海裡莫名閃念過一秒那晚將軍府祠堂裡的“夜來客”——不知是否習武之人慣有的通病,只要不是被藥物性放倒,哪怕痛昏過去都會保持着幾分禦敵的警醒。
南宮七絕更是其中“翹楚”,戒心遠甚常人,意識薄弱之下僅憑本能防禦去攻擊外物,沒一開始就下死手已算對方命大,要還不識好歹的反抗掙扎,怕是等不到肺腑裡的氧氣消耗殆盡就得入土安息。
蕭凰以短暫的生死危機實踐證明了在某些時候,穩步原地好過輕舉妄動。
掌中鉗制住的“獵物”太乖,不吵不鬧不動彈,會給人一種沒有獠牙利爪的錯覺,獵人自然而然的就會降低心中臆想出來的危險性。
聽到耳熟的聲音,南宮七絕似乎茫然了片刻,他半闔的眼皮微動,手勁鬆了下卻沒放開。
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受制於人的獵物得到了喘息,抓住時機亮出了鋒芒。
微弱的光線裡驟然劃過一道冷銳的寒氣,光芒墜尾後,針尖精準無誤的扎進了南宮七絕的腕骨穴位裡,遏制蕭凰呼吸的五指徒然失了力氣。
幾乎同時,深入骨髓的條件反射讓他在無法抵抗的最後時刻,仍舊記得要把對自己露出齒牙的獵物驅逐遠離。
蕭凰屈身後仰,趨於慣性摔了出去,手肘擦地而過,頓時在幾顆尖銳的石子兒上留下了紅痕。
她捂着喉嚨臉色發紅的咳嗽個不停,緩過來後直接從兜裡摸出了半截約摸兩寸長的香燭,帶着幾分氣性卻又眼巴巴的往前湊了過去,彷彿方纔命懸一線的另有其人。
怕對方再有過激反應,蕭凰舉起蠟燭正要點,但還未吹燃火信子便心生遲疑。
燭芯子裹着特製的薰衣,不會產生明火,可蠟油裡融了精粹提煉後的高濃度麻.藥,足以讓體重百十公斤以內的活物分分鐘歇菜。
極其猛烈的藥效之下,短期活性不易代謝,哪怕控制好用量,肌肉組織也會木僵一陣子,像植物人般的休眠十天半個月……
蕭凰:“……”
她牙酸似的頂開了幾根貼在嘴角的頭髮,不怎麼心甘情願的將香燭和火摺子收了回去。
人的自身行爲意識若不受控制,那和生物死亡有何區別?此類後遺症要是套在南宮七絕身上,恐怕不如給他一刀來的痛快。
“南宮督主,你……南宮七絕,不要亂動知道嗎?”她邊喚邊試探着去抓他的手,動作細微謹慎全無退縮之意。
蕭凰輕和而緩慢的道:“安分點,否則我沒法幫你……”
或許是傳入耳中的溫煦音色真的帶有安撫作用,南宮七絕黑羽似的長睫除卻初時不安穩的顫抖,便再沒什麼別的應激行爲。
蕭凰銀針未敢離手,見狀果斷掐住了他的脈搏,兩指輕穩按住,在瞥了眼對方略微泛青的指腹後,手下活計更是快了幾分。
解腕帶,擼袖釦……整套流程嫺熟無比,好似早已在某個時空節點演練了許多遍。
燭火未燃,風聲微歇,感知不到外界紛擾的隧洞裡,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但南宮七絕緩醒過神只不過片刻。
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微垂的眸光裡,最開始聚焦成形的畫面會是一顆黑乎乎的球狀物。
那圓鼓鼓的丸子發苞裹着一層軟綿綿的毛茸質感……宛若再往前些許,便能戳到他的鼻尖。
南宮七絕徒然怔了會兒,眼底無處落腳的眸色很冷,隱隱抽痛的胸腔中卻莫名地壓着笑鳴,倒不是有多暢懷,就是心底的諷刺特別想要溢出來。
是第幾次了呢?這個人……
好像只要當他睜開眼,視野範圍內全被她那顆,仿若單憑後腦勺就能透出專注與聖光的腦袋佔據時,便會有種躺在夕陽底下的倦懶。
——彷彿隨時隨地都能深眠,無須思慮,勿需戒備,允許隨波逐流,哪怕身在人間……
索性小臂上驟起的刺痛感深入了血肉裡,延着穴位脈絡中疏散的氣息無限遊走,及時驅逐了他一時的妄念。
長短接暇的銀針像是沾上了纖白指腹間炙熱的溫度,深刻地刺進了每一處冰點。
南宮七絕感受到那些在他體內翻涌着令人喘不過氣的痛楚,以及刻骨的寒冷皆被剝絲抽繭,消泯於每一根銳利的針尖。
“還是提前了……”無悲無喜的呢喃,除了他自己沒人得以聽見。
蕭凰似有所感,擡眼見人醒了倒沒多意外,“你好點了嗎?”
她拿過揹包裡的藥筒和水囊放在對方腿邊,叮囑道:“取完針將藥粉稀釋後服下,能暫緩你的病症。”
南宮七絕掃了眼立在石階上估摸兩指高度的小竹筒,油紙密封處平滑無褶痕,筒身沒作任何標記,樣式古舊且毫無特色。
他不免想起蕭凰先前把傷藥交給刑五治療火毒之時,貌似也未曾如何挑選。
那麼,盛放在相同容器中的藥物,她是怎麼隔着竹塞分辨出來的……
難不成所有竹筒裡裝的全是藥性相合的療傷聖品,還是瞎目庸醫拿去外敷內服都搞不死人的那種?
“你知本督內因爲何?”否則怎會對症下藥……
南宮七絕疑心不減,作勢想拿幾瓶藥來比對,可不待他擡起手,那跟長了毛刺似的左臂便被人給按住了。
“別動。”蕭凰捏了片柳葉尖狀的細長小刀,手法極其利落的往他兩指上迅速劃過。
待殷紅的顏色開始暈染掌紋,她才慢條斯理的回道:“不知,只是姑且一試,你現在感覺如何?”
南宮七絕無視了那與常人相比顏色稍許淺淡的血珠,以及某人在他身上“放血”的行爲,脣角微勾,道:“老頭子執意收你作徒,如今看來倒是他佔了便宜。”
“學而無止境,術業交流都是相互的,談不上吃虧與否,奇前輩是長者,尊聲老師並無不可。”
蕭凰邊拆針邊不緊不慢的道:“相反的,他能得你容忍至此,想必更不是什麼沽名釣譽之輩。”
這話要讓奇鬼聽見,指不定得把鼻孔朝上天去。
南宮七絕對此不予置評,他輕挑下巴指着蕭凰隨手攤放在地的包袱,意味不明道:“諸多無用之物負身,怎沒個拎包小廝?”
出門不備車馬帛錦,不攜隨侍護衛,反而獨身帶着各種零碎的藥物,方便儲存的乾糧和水囊……
莫不是邊境的生存條件遠比傳聞中苛刻,所以即便是長在將軍夫婦羽翼之下的掌上明珠,特立獨行的骨子裡還裹着居安思危的意識?
無用之物?沒用還不是給你用上了……
蕭凰收拾好針袋,頭也不擡的道:“行走在外,風雨不測,尋常出門自是……”不必如此拔鍋卷席。
區別在於,她是出了個沒有回程的門,所幸那“門”裡,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東西,因而她走的時候,不至於負重累累。
蕭凰訕訕收聲,忽覺眼下並非是什麼促膝長談的好時機,再則,一段不會倒帶的經歷,即使現在還熱乎着,總有一天也會慢慢涼透,屬實沒什麼閒話的必要。
她頓了一下,然後極爲自然的轉了話鋒,“只是些小物件,分量不重,費不了多少氣力。”
看這情形莫不是被迫離家的?難怪她先前說沒地兒可去……南宮七絕食指下意識的點在膝上,而今看來倒是有幾分難言之隱。
那將軍府對外聲稱的出行遊歷之說就變得愈加有意思了,若想自掩風頭讓蕭凰淡出京都視野,找什麼藉口不行呢?
非得緊鑼密鼓的將人往外攆,就不怕兵行險着?呵,即墨黎雲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妖魔的忌諱,盡會惹人眼熱,招些奸佞小人。
可憐把這麼個小鳥崽放生於荒林之間,如今就看哪個洞穴裡餓紅了眼的野獸先按耐不住,跑出來叼了吃去。
南宮七絕壓下心頭輕嗤,眼眸微闔,“少尉府和林家的人爲難你了?”
“……嗯?算不上爲難。”頂多是誣陷未遂,不過天底下當真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及笄禮那天鬧的事竟都傳到濬城來了麼?
蕭凰杏眸中的疑惑一晃而過,“怎麼突然問起他們?”
“本督幾時問……”罷了,南宮七絕破天荒的生出一種“他就多餘開口”的念頭。
至於少尉府和林家……對方也沒必要知道那些人“閒賦家中”的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