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酒鬼師傅
盯着銅鏡裡滿面淚痕卻毫無表情的臉,蕭凰反應遲緩的擡起手背擦了擦,動作極爲生澀僵硬。
旁人的眼淚,她見過很多很多,但自己的——即便苦水流到嘴裡,她也能生生嚥下,不會去嘗試那半分酸澀的滋味。
可……宮子兮,你到底是誰?爲何單單一個名字就能讓我心痛如絞?
蕭凰多想用“一場夢罷了”來說服自己要若無其事,但那夢境卻偏偏真實得如同她親身經歷過一樣。
像是籠着一層薄紗,朦朧間距離很近,可每當她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卻又隔得好遠好遠……
形如失魂般的走出閣樓,視野裡窮極盛開的萬千梨花和廊橋下叮咚綿流的小溪頓時讓蕭凰恍惚了神色。
究竟,她是夢醒了,還是去了另一個夢裡?
“喲,這病纔剛好就跑到外面吹冷風去啦?”
奇鬼提着食盒走進蜚雪閣,上了臺階偏頭就看見迴廊下有個人影。
他笑容可掬且熱情洋溢的打了個招呼,卻不曾想某個“不識好歹”的女娃子杵着不動也就罷了,還愣是沒半點搭理他的意思。
老頭生平除了偶爾在自家小主子身前受點氣,哪有遭人這般無視過?
他心氣不順的走過去,發現蕭凰兩眼沒有焦距的望着遠處,明顯是一副神遊在雲霄之外的模樣。
“傻了?不對啊,雖說老夫是多加了幾味藥材,可都沒有致人癡傻的功效啊,難不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老夫又研製出新藥來啦。”
奇鬼琢磨標本似的圍着她打轉,心想着若這小女娃真的成了呆瓜,那自己還能忽悠她再多釀些美酒——要求嘛也不高,第一批暫且來個三五十壇的,喝不完還能先儲着。
如此一想,他那半把鬍鬚尾都樂得快要翹起來了,但天不遂人願,下一秒就有一盆冷水澆得他透心涼。
“神醫老前輩?”蕭凰眨了眨眼,對於面前乍然冒出來的人表現得很是鎮定,“您可知此處是什麼地方?”
聞言,奇鬼臉上無比和藹的面容瞬間冰裂,“神醫就神醫,前輩就前輩,加個‘老’字算什麼,老什麼老?!老夫我看起來很老嗎?”
她的話……貌似重點是在後半句吧,何況不是前輩您先提“老”的嗎?蕭凰心下無奈,也不知該做何應答,只好三緘其口。
見她默不作聲的垂着腦袋,儼然是在反省自我、認真聽教的樣子,奇鬼才頗有威嚴的清了清嗓子,道:“此處呢,名爲青梨山莊,是……對了,你怎麼就不好奇老夫爲何會在此地呢?”
蕭凰聽出他話中賣關子的意味,只恬靜一笑,如實回道:“在晚輩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曾遇到過南宮督主,因此前輩您在這兒的話也就……”不足爲奇四個字驀地被卡在了喉嚨裡。
雖然她對奇鬼的身份不甚明瞭,但在南宮七絕突發心疾之時,刑私督的人在慌急之中第一反應便是派人去尋這位醫者。
那麼,能夠長期安榻於南宮府並且隨意出入的大夫,除了與南宮七絕的安危有關,蕭凰再想不出其他可能,“可是他出了什麼事?”
“你見過絕兒了,在後山靈泉?!”音調猝然拔高了兩個度。
看着面前情緒起伏較大的老頭,蕭凰滿頭霧水,連帶着點頭的動作都變得有些遲緩。
“原來如此,難怪啊……”奇鬼猛地呼了一口氣,差點沒嗆着自己。
他忽而又想到什麼,冷靜了幾秒轉而捊着鬍鬚在心裡竊喜道,就說小主子沒有在半路上撿人的不良習慣吧,這下得到了證實,他心裡難得有了一絲安慰。
可青梨山莊隱蔽至此,這小女娃又是怎麼找進來的呢?他滿腹疑惑的看向蕭凰,可後者卻比他先一步開口問道:“前輩,他人呢?”
說來也奇怪,從她清醒至此刻,少說也得有半個多時辰了吧,可除了滿眼的花樹山水,四周寂寥得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他?誰啊?”奇鬼轉過身擡起頭,望天望樹望水流,故作不明的當起了路人甲。
蕭凰因身子倦怠本就無精打采,此刻更是懶於周旋,她單刀直入卻也保持着應有的禮貌,“前輩可否告知一二,您向來與南宮督……”
“督什麼呀督,你非官場中人,直呼其名便是。”奇鬼眯着眼打斷她,眼縫中仿若透着精光,“你不敢?還是你也怕他?”
也?聽到這個字,蕭凰心頭忽然有點泛酸,如果有很多人都惡他畏他,視他如地煞閻羅,那又何必再多她一個?
“他說過,我還沒有資格……”回想起除夕宴上她追着南宮七絕跑到冷宮院外的場景,蕭凰語調和緩且異常篤定的說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親口告訴我。”
奇鬼聽得雲裡霧裡的不禁有些發懵,“你才睡了十幾個時辰,莫不是又在犯困了吧,怎麼盡說些胡話呢?”
“我……昏迷了十幾個時辰?”蕭凰有些詫異。
“對啊,只多不少。”奇鬼擡腳往回走,話落又輕描淡寫的補充道:“放心吧,你只是疲勞過度再加上多吸了那麼幾口瘴氣,有老夫在都是區區小事一樁。”
瘴氣?蕭凰皺了皺眉,心裡閃過一絲疑惑。
“進屋吧,別在那裡傻站着,絕兒他早就回京了。”
“我沒等……”蕭凰下意識的想反駁,可話到嘴邊才反應過來奇鬼說了什麼,繼而一頓,“他走了?”
“當然咯,如果不是得留下來照顧你啊,老夫我此時也差不多邁過東城門了。”像是爲了驗證自己話裡的真實性,奇鬼還特意停下來舉了舉手中的食盒。
蕭凰跟上前去追問道:“那……那他走的時候,有說什麼嗎?”
“喔,你不提老夫還真給忘了。”奇鬼進了門將食盒輕放在桌面上,然後又慢騰騰的打開蓋子,直到整個屋子裡都瀰漫着一股濃厚的苦藥味,他也沒見得有傳話的徵兆。
蕭凰知他是故意吊人胃口,很是耐心的屏氣凝神侯等下文,最後卻聽得一道稍顯嫌棄的哀嘆之聲,“臨走前絕兒是千叮嚀萬囑咐,讓老夫一定要收你爲徒……唉,我又不能拂了他的意,就只好勉強答應了下來。”
奇鬼愁眉苦腸的說完後,竟是尋了個相對較遠的位置坐着,滿臉都透着幾分心虛之色。
蕭凰聽言倒是怔然了片刻,南宮七絕會爲了旁人而多費口舌嗎?她就算立體思維再強大,也想象不出那樣的畫面。
當真是難爲他一代神醫活了大半輩子還能把一句話說得漏洞百出。
轉頭看了一眼那徑直端坐於楠木椅上明顯就等着她過去磕頭拜師的老頭,蕭凰忽然就扯開脣角,無聲的笑了笑。
“晚輩有一事不明。”
“什麼事?”奇鬼疑狐的看向她,“說來聽聽。”
“前輩聲名在外,仰慕者皆趨之若鶩,您爲何執意收我爲徒?”
沒有料到蕭凰會如此直接的拆穿自己,奇鬼登時有種在小輩跟前顏面盡失的窘迫感,他老臉一紅反問道:“既然老夫這般招人稀罕,那你又爲何拒不拜師?!”
言猶未落,他又一臉倨傲之色的道:“當然,老夫承認自己是對你那一手的醫術路子有所好奇,可你若拜我門下,老夫定將傳授畢生所學,難道還會虧了你這小女娃不成,還是你覺得老夫我沒那個本事教你?”
“前輩言重了……”她只是不想平白無故受人恩惠而已。
蕭凰在心底深深的嘆了口氣,她素常獨來獨往慣了,雖說與人友好相處的理論知識她腦子裡有千百種,可實踐的經驗並不豐富。
於心而言,她認爲孤身一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因而用某種社會關係把兩個陌生人“栓”在一起的方式——即使那在人際交往中最爲平凡不過,放在以前也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現象。
而如今,“只有一碗清茶,着實倉促了些,還望師傅不要見怪。”
猶豫再三,蕭凰終究還是翻開了一個倒扣在案几上的青花杯,然後沏滿七分茶水在一種名爲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穩穩當當的端到了奇鬼手裡。
術業有專攻,認個神醫當老師,怎麼算她都是高攀的那個,何況人老頭兒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倘若再拒絕豈非顯得不識擡舉?
奇鬼聽到那聲“師傅”後喜笑顏開的道了三聲好,垂首飲茶間眼中竟有點點淚花。
“因徒兒此次是另投山門,不便再行三跪……”
“師傅我是那種拘泥於俗世禮節的刻薄老古董嗎?”某人板着臉,心裡卻樂開了花。
介於上次收徒不怎麼愉快的經歷,奇鬼是萬萬沒想到蕭凰這回如此的上道,沒讓他到真拿救命之恩來說事的地步。
反正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不是,那種小人行徑就能避則避吧——貌似他的苦情計挺成功的嘛,也對,他堂堂神醫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啊。
對於新師傅如此的通情達理,倒是讓蕭凰心生好感,她不失禮教的對奇鬼鞠了一躬。
至於跪拜磕頭的環節,就順理成章的因爲她那位“西去的前任師傅”給免了——本着對死者的尊敬,先師爲大嘛。
那曾是她在南宮府用來推脫奇鬼想收自己爲徒的藉口,現在資源循環再利用起來簡直格外的得心應手。
畢竟她是在一個呼籲人人平等的社會環境里長大的,而今動不動就要給人下跪的所謂規分尊卑的行爲,她實在不願苟同。
“咳,那個……徒兒啊,你眼下可有什麼要緊之事?”
雖是一句極爲普通的關切之語,但蕭凰卻聽出了其中的“陰謀”氣息,她剛想找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猝不及防的就見奇鬼端起了“師傅”派頭。
“從即日起你便是我門中第二代獨傳弟子了,爲師定會好好培養你的,但看在你小病初愈的份上,目前就好生歇息着吧……”
第二代?獨傳?所以您老口中的神醫門派,其實只有一個……不,兩個人?蕭凰竟有些無言以對,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奇鬼爲什麼要那麼着急收徒弟的原因。
“不過,徒兒啊你要實在閒的慌,不妨琢磨一下有什麼好酒可釀,爲師不需要年份太長的,就你上回帶去南宮府的那種就成,只可惜現在的季節已經沒有了臘梅花。”
奇鬼無比遺憾的搖了搖頭,南宮七絕藏起來的那壇梅花釀,時至今日他都沒有找到,想想就覺得心口子痛啊。
她以後的發展方向是開酒莊嗎?蕭凰不禁暗自爲自己捏了一把汗。
話不過一茬,老頭那擺起來的氣勢瞬間就垮了架,赫然變成了一個人形立體且思維方式極富亢奮性能的……酒蟲。
“徒兒啊,你看看那外面的梨花怎麼樣,要多少爲師都能給你備着,哦對了,後山還有很多槭葵水仙什麼的,要是能用的話老夫也一併摘下來……”
隨着奇鬼呶呶不休的說道,蕭凰眼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她似乎已經預見了那些飽受荼毒的花花草草和自己未來難以清靜的日子。
話說,現在脫離師徒關係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