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三思後行
“不過什麼?”見她面色有異,奇鬼頓時揪起了心。
難不成,至今又是做了無用之功?
好不容易瞧着這些藥膳連日以來對小主子的調養有了稍許起色,雖對根治其症無甚多用,但總好過束手待斃不施作爲。
可……又瞧眼下此般情景,貌似只有盼望那幾個去採摘寸苓的傢伙千萬別心黑手毒的“傷及無辜”,毀了其餘的藥物。
不然他還能親自走一趟,找找看是否有合適的替代品。
對於某個老頭兀自跑偏的腦洞蕭凰全然不知,她打量着翅木盒子裡掐頭去尾的植株。
好半晌才於心不忍的開口道:“寸苓可食部分乃是其地下所結莖塊,而這……”明顯是摘除了精華反留下來的糟粕。
接收到自家徒弟直白中透着些許糾結的眼神,奇鬼彷彿看見自己的“師威”已經碎成渣掉了一地。
他搖頭不語須臾,而後又重重的嘆了口氣,動作慢吞且龜速的將盒蓋重新扣了起來。
順帶着嘴裡還唸唸有詞道:“沒曾想那倆死小子竟如此眼拙,好歹也跟了老夫挺長時間,怎麼現下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說什麼怕弄髒了藥房,直接撥土粘泥的就給削了去……咦,此物……看着倒是十分眼熟。”
“師傅認得?”
蕭凰見他注意到自己隨手擱在一旁的錦帕,習慣性的面露淺笑指着散放其間的櫻果中肯評價道:“這些果子味甘多汁,極是清甜,您不妨嚐嚐。”
頗爲自覺的新晉好徒將“尊師”之道自我融會貫通並納入實踐的行爲,奇鬼對此顯然並沒有覺得欣慰。
“啊!這!!這這這,這不是……”
如同被人踩中了尾巴一般,他突地捧起那幾顆紅彤彤的果子。
戲劇性的哭喪着臉道:“赤砂藤三年綻一次苞,花期之後還得過了春夏兩季方纔結果,老夫我等了快四年啊,你就這麼輕易的給拿來打牙祭了?!”
面對奇鬼一副“痛徹心扉”的質問面孔,蕭凰餘光不自覺的瞟了一眼斜對角,卻見南宮七絕仍是老神在在的端坐品茗,姿態從容得看不出一丁點兒波動。
“哎,奇怪啊!”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奇鬼悲悸的神情瞬間中止。
他眼帶疑色的看向蕭凰,不解道:“你初入山莊又人生地不熟的,怎會跑去山澗下摘得……”
況且赤砂藤埔於後山崖下的水澗旁,就算有直通山底的小道,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徒兒也沒那個勞什子的時間如此來回往返纔是。
……難不成,她的身邊竟藏有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躲過莊中暗線的人?
否則如今正值濬城臨亂之際,這小女娃放着京都的悠閒日子不過,孤身一人盡往那災禍之地跑是個什麼意思呢?
還偏巧找到了山莊裡,還獨獨碰見……
不怪乎奇鬼如此猜測,別看他偶爾跳脫得像個不問世事的老頑童,可只要一涉及到南宮七絕的安危,他絕對能謹慎到針眼子裡去。
至於蕭凰,不可否認他是對她小露的那幾手醫治手法感興趣,但藥理同源,他已是聖者,只有別人眼饞他的份兒。
奇鬼一心收徒更看中的是天賦,從他走出那個方外之地,幾十年以來,蕭凰是唯一一個讓他覺得自己的醫術能有所傳承的人,這種投緣說不上緣由,可就是如此簡單明瞭得不摻雜一絲水分。
但即便是這樣,前提都要建立在不會傷及自家小主人的基礎之上,如若不然……
敏感地察覺到奇鬼的目光變得有些鋒銳,蕭凰不是看不懂其中的探究,她一時無言卻也不屑於無意義的辯駁,啞然間不由顯得詞窮語結。
“若是入藥引,藤上餘下足矣。”
驀地聽得從始至終都宛如一尊冰雕擺放在房中的第三人開口,師徒倆人頓時面面相覷。
蕭凰不禁有點泄氣,心說你繼續保持緘默我照樣不會出賣你的。
雖然也沒人能拿他怎麼樣……可,奇鬼看起來似乎還挺寶貝那幾個赤砂果的。
而老頭兒呢,顯然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只聽他哼了一聲,順嘴接話道:“材質決定品質,老夫我製藥向來講究原料,就那麼幾個青疙瘩,僅是……哎,不對啊,絕兒你怎麼知道赤砂藤上還留有剩餘的?”
已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不如……
“因爲師傅您的果子是讓賊,給偷去的呀。”
蕭凰清清淺淺的插了句話,還無比好心的加重了那個“賊”字,偏頭間對上某人的視線顯得一臉無辜。
沒錯啊,那赤砂果是遭賊偷了啊。
聽到自家徒弟突如其來劃重點般的提醒,奇鬼竟莫名覺着他那徒兒的眼中綻放着一道狡黠的晶光。
不過須時一瞬,他好似醍醐灌頂,趁着屋子裡的冷空氣還沒上升到讓人打哆嗦的時候,頭腦異常清晰的道:“對了,老夫差點忘了還得趕緊去制止那倆死小子,免得他們將寸苓塊莖給扔了去。”
話語未落,廊道外已經響起了木屐疾步的聲音,行動之迅速叫人猝不及防,不僅撈走了桌上的赤砂果,連用以攜帶的手帕都未曾放過。
對於奇鬼落荒而逃的同時仍舊不忘順手牽羊的行爲,蕭凰一時之間居然不知該做何反應,在愣了幾秒後不由啞聲失笑。
“連護食都做不到,無用。”
聽見一聲冷哼,蕭凰默了默,很沒底氣的小聲辯解道:“護食乃是動物的天性,人類在保留本性之外,分享也是很有必要的。”
況且她已是解了苦味,到現在嘴裡都瀰漫着甜香,如此她還貪心不足,死扣着那幾顆赤砂果不給的話,豈不是很不識相。
除此之外,蕭凰心中到底是有所顧忌,因她實在琢磨不透,在南宮七絕身邊,奇鬼到底算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僅從兩人相處的模式來看,奇鬼的行事風格算是比較肆意,可即使他再言行無狀,舉止間也總是藏着一份恭敬。
那絕不會是單純的病患與大夫之間能夠磨合出來的潛意識做派。
但若,將他們的關係定義爲一般的上級與下屬……某人對那老頭兒卻有着在旁人身上絕對吝嗇的包容心。
雖然那丁點兒不同,看起來不是很明顯,可只要橫向多對比,還是能尋出一些蛛絲馬跡的。
而作爲橫向比較的對象之一——蕭凰。
此刻她心中莫名的有點不痛快,當然她很不想承認,對於南宮七絕,她有時總會產生一些連自己都懵懂不明的陌生情緒……
然則,那又如何呢?
拋開一切因素不談,僅憑奇鬼對他是真心實意的維護,便就值得她給予這位平白得來的師傅一份尊重。
蕭凰清楚自己沒什麼立場來穩固這種想法,可有的時候,人一旦從心而爲,好多事情便無法用常識理論來解釋了。
南宮七絕不冷不熱地晲了她一眼,“你倒是俠古熱腸。”
雖是嘲諷的語氣,蕭凰竟意外的聽出了其中並無惡意。
她擡起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卡出半寸長度,眉梢有着淺淡笑意,“一點點,畢竟這般充滿喜感而又逃命似的背影可不常見。”
隱現俏皮的語調,不經意間透顯出她極少展露人前的一面。
南宮七絕垂睫斂去幾分眸光,雕塑般的靜坐了片刻後,起身,徑直走了……
對於某人一言不發就突然離開的行爲,蕭凰呆了一瞬,緊接着抓起自己重新系好的包裹便追了出去。
……
藥堂外院。
“前輩如此草率之舉,倒是罕見。”
聽着那意有所指的調侃聲從高處落下,奇鬼顧着處理案臺上“飽經風霜”且歷盡艱辛才拯救回來的寸苓塊莖,連頭都懶得擡。
“少見多怪,等你活到老夫這把歲數,便見啥都不稀罕了。”
“那也未必,一般人可沒前輩如此長壽的福氣。”洛祁斜身依靠在石牆上,手搖摺扇屈腿而坐,端得是一派風流倜儻。
“怎麼,羨慕老夫命長啊?”底下的人哼了聲。
洛祁勾脣一笑,目光悠悠地從遠處收回,瞧着底下那發間藏有幾縷花白顏色,然其面容卻好似並不會隨時光流逝而皺紋增生的人。
驀然嘆道:“生而有爲,命短亦無憾,活得荒蕪,長命自煎熬哉。”
奇鬼分撿的動作輕微一頓,煎熬嗎?
聽着那拐彎抹角的調子,他眼底快速流過一抹暗色,幾乎轉瞬即逝。
靜默着撥弄完簸箕中的廢料,他忽而氣急敗壞的仰首吼道:“少在那兒咬文嚼字的,這會兒腰不酸腿不痛了?”
“打完一架還神清氣爽了是吧,爬得越高摔得越慘你知道不?杵在上頭幹啥,當蘑菇嗎?都擋着老夫晾曬藥材的日光了。”
在神醫嘴下討罵的環節通常赤風纔是主角兒,今時乍一下落到自己頭上。
某隻“蘑菇”的內心居然有那麼一丟丟的享受,“抱歉,是洛祁考慮不周。”
他言笑晏晏的認了錯,而後姿態極爲瀟灑的從牆頭上側翻了下來。
腳剛沾着地,就熱情無比的接過奇鬼手中的石槌,碾藥磨粉,行雲流水般的擔當起了藥童的職責。
剛準備開始的活計徒然易了主,常年因缺乏門徒而不得不事事親力親爲的神醫,心裡遽然有種“媳婦熬成婆”的錯覺。
好在他今時今日也是有了繼承人的門派,即使那小沒良心的徒兒此刻已追着男人跑得無影無蹤,可好賴人家見面就送酒,拜師敬了茶……
細思種種,奇鬼愈發覺得自家徒弟知書達理識趣懂事兒,不過也幸是千里馬得遇伯樂,他獨具慧眼纔能有此般的師徒緣分。
至於旁的人,相處了這麼多年也沒見誰平日裡主動幫他搬過一回火爐子啊。
所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奇鬼喜滋滋的臉色在轉頭看到某隻操作不甚熟練的“蘑菇”過後,瞬間沒了表情。
莫名得了幾道白眼,正賣力幹活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洛祁,握着石槌往下錘的手突然就使不上勁兒了。
面對着神醫大人變幻莫測的眼神,他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碾壓的力道不對。
或者磨出的藥粉太粗糙?還是他的姿勢有問題?
若是洛祁知道,在他的努力襯托之下,奇鬼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對一個“外人”的滿意度蹭蹭蹭直線上升的話。
也許……他會猝死的吧?
可能嚥氣之際還得“溫文爾雅”的來一句——那臘梅酒是送給你的嗎,確定不是你死皮賴臉搶過去的?
還有那敬師茶,沒隔夜?說不準人家只是順手而已。
“說吧,死小子你又想幹嘛?”
見洛祁擡了擡凳子又要繼續,奇鬼連忙上前阻止道:“你可消停着吧,別再糟蹋了老夫的藥材。”
“沒什麼,只是想過把癮而已。”
“過癮?”奇鬼眉頭一皺。
洛祁清了清嗓子,笑得一臉純真溫良,“體驗一下做神醫門徒的感覺。”
嗬,得了,扯東扯西的又扯回了原點。
奇鬼被某人“無害”的笑容閃瞎眼的同時不由氣得鬍鬚小辮都抖了一下。
若說有誰能將飽含七情六慾的言辭皆以和風細雨般的語氣表述出來且毫不違和,那麼這個人,不是成精了,便是在成精的路上。
他就知道,難纏纔是洛祁的本質,只要他想死揪着什麼不放,無論過程有多麼蜿蜒曲折,他都有法子從中找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那你小子倒是說說,老夫常見且三思而後的行爲,是爲哪般?”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逃避了今日的洛祁,說不定明日還有“洛八洛九洛十”在排隊等着,那他往後還有的清淨日子好過嗎?
如此一想,奇鬼便也收起了應付的念頭,神色都跟着嚴肅了幾分。
見狀,洛祁正了正色,臉上笑意隨即斂了下去,他思索了幾秒開口道:“前輩想收何人爲徒,本就是您的私事,便是說破天去也輪不到晚輩前來饒舌。”
“可……她畢竟是即墨黎雲之女,爲夏禹疆土駐守十年後從邊境凱旋的驍勇將軍,如今在京中聲名大噪正得百姓擁護,等他於朝中立足,不出兩年,他膝下的一雙兒女必將會被推至人前。”
“到那時,夏禹帝親封的郡君頭銜,前輩的這位親傳弟子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晚輩知您心境豁達,但爲全大局,洛祁不介意做個狹隘小人。”
“別的暫且不論,我只想問前輩一句,您當真放心將一位夏禹的郡主,收納在主子身邊麼?”
伴隨着那彷彿穿透了靈魂的眼神,是奇鬼久久的沉默。
驚詫過後便是釋然,他以前常說無心那丫頭七竅通透擅抓人心,其實要論眼睛毒辣走一步算百步,誰都比不上他面前的這個人精纔是。
“你以爲,小主子會設想不到這種可能?”奇鬼嘆了口氣,緩而挪開視線定格於虛空,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他像是回憶般的仰首低語道:“對於皇朝中人,他……可是比誰都……”
“前輩?”洛祁皺了皺眉,沒太聽清他後面的話。
奇鬼回過神,咳了一聲,道:“何況,老夫又沒打算讓這麼根獨苗苗去懸壺濟世做個流芳千古的聖醫,她身世如何,是敵是友?老頭兒我也不在乎。”
聽着他若有所思的呢語,洛祁難得有摸不着頭腦的時候,“既如此,那又爲什麼定要……”
“嗬,你小子怕不是想問,老夫這般執着於收徒,是有何所圖?”奇鬼嗤之一笑。
“洛祁未認如斯,只惜以前輩之能,應當有更多選擇。”
古往今來,藥理晦澀,精於此道又極富天資的晚生後進之輩雖然稀缺,但並未絕跡,着眼四國百年世家,更遑論整個天元大陸,神醫之徒,遠非即墨蕭凰一人可爲。
奇鬼知曉他意,心下當即犯了難,有些壓箱底的往事啊,一旦落了灰闔了蓋,就再懶得伸手去翻。
“不錯,可若選項之中皆爲正確答案,又該怎樣去分辨答案本身的正確與否呢?”
雖不願多做解釋,可敷衍了事……換成赤風那大傻子還行,至於面前這個……
唉,他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喲,含辛茹苦飽經滄桑拉扯大的幾個死小子,就沒一個讓他老頭子貼心的。
見洛祁因自己的“冥頑不靈”隆起了眉峰,奇鬼糾結了片刻,道:“老夫清楚,今日你追問至此,不過就是想求個‘立場’。”
“知我者,當屬前輩也。”前者身形不正的拱了拱手。
“罷了,老夫便也不瞞你……那女娃,在她身上有我一位故人的影子,其中淵源老夫無可奉告,你也別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