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骨瓷灰燼
密林裡，蕭凰單手舉着個夜明珠跟在南宮七絕身邊，兩人前後左右十米之內都沒人靠近，無意中形成了個“真空”地帶。
視野裡影影錯錯的光不時閃着眼，她被晃了好幾下之後，自覺很小聲的問了句，“在刑私督任職，很賺錢嗎？”
不想她話音剛落地，四周有序移動的光源便很不合時宜的頓了下。
南宮七絕似是想起了什麼，眼也不側的道：“月俸不多，主要靠受賄。”
話語間，微挑的脣角在幽藍的光色下形成了一道閒適的弧度，要不是懸浮在他胸前的磷火飄了上去，就算蕭凰眼神兒再好，恐怕輕易也看不見。
她微怔，“你……”是在笑嗎？
南宮七絕揮手拂開幾簇擋路的“鬼火”，不知出於何種意圖，反問道：“你看本督像是缺黃白之物的人嗎？”
聞言，蕭凰輕咳了聲，心道你隨便挑個下屬，出手就是幾十顆夜明珠，再窮也不過如此了吧。
“除了給主公的那個。”
刑五驀地冒頭湊到蕭凰身邊，指了指正在她手裡勤勤懇懇地發揮着自我價值的夜明珠，心疼道：“其他的都是贗品，不值錢。”
“……”無意間支棱起耳朵“旁聽”的衆人。
刑五隱約聽到周圍有磨牙的咬合聲，不過很快又消失了，他便沒放在心上。
反而坦坦蕩蕩的將自己照明的珠子拿給蕭凰作對比，引起接連幾道相似的動靜……
兩顆珠子的外表看起來倒是都差不多，但先前被南宮七絕買來又莫名其妙丟給蕭凰的那顆，冰質感較重且圓潤光滑。
另一個摸着有極其細微的顆粒感，不是很明顯，整體應該是用上等螢石打磨出來的，對付外行足以魚目混珠。
蕭凰摸不準南宮七絕“贈珠”給她的行爲算白送還是借用，心下思量了會兒，乾脆物歸原主。
她左右交換，在刑五的注視之中光明正大地把那“贗品”遞了過去。
後者猶疑不定的接過，卻見那隻細長白皙的手仍然往外伸着沒收回去。
刑五傻愣了半晌，旋即茅塞頓開，忍着肉痛從包裡翻出個紋着錦繡花紋的錢袋子給了蕭凰。
……
數十雙腳謹慎的踩在厚實的落葉上，若沒人出聲，四周就只剩下鞋底窸窸窣窣的摩挲聲。
初入這片密林時，哪怕是從蕭凰口中得知了所謂“鬼火”的來歷，畢竟未曾親身體驗，衆人心裡多少還是有所忌憚。
而今愈往深處走，磷火數量不減反增，有人壯着膽子抓過一簇青白火焰，發現它除了略有熱度之外，確實沒傳聞中的可怕，警戒的神經也不由自主的倦怠下來。
“這玩意兒怎麼老是跟着我啊。”不會傷人不代表樂意讓其近身，想是躲擋得煩了，刑五忍不住悄聲抱怨了句。
在場之人除了蕭凰皆有內力傍身，離得幾丈遠都能聽到他在瞎哼哼，一經提醒，幾乎每個人都會下意識的轉過身，然後看到同樣陰氣森森的鬼火，隨着他們行走間產生的氣流攢動流竄。
“背後靈”的念頭不禁此起彼伏的在衆人心中閃過，不消片刻，死氣沉沉的空間裡便歡騰地起着白毛汗。
“即…公子可有應對……”
“沒有。”蕭凰搖了搖頭，沒等他說完便給了答案。
刑五在她“善解人意”的還了自己的寶貝珠子以後，就未曾離得太遠，此刻禁不住同伴的慫恿和周身越聚越多的磷火，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腆着臉來問個解決辦法。
說到底，“鬼火”在活人深根固柢的思維裡就不是什麼吉利的東西，沒誰願意被它繞着轉。
“林中環境不具備滅火的條件。”蕭凰食指往上擡了擡，“天不下雨，除了等它燃盡自熄之外別無他法。”
“那得……”
話音未出，刑五眼前驟然憑空而起了幾道青藍焰，變魔術似的“牽動”人心。
區區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裡，此種情形他已經撞見過好幾次了，仍是免不了被嚇一跳。
他矮身躲過，悻悻道：“就這死了又生的速度……”龍王爺把口水噴幹了可能都拿它沒轍。
“主公，有情況。”
在前打頭陣的人折返了回來，手心朝上，中間躺着一枚黑不溜秋的橢圓狀銅片。
“……是屠九的腰牌。”刑五一眼認了出來。
刑私督的暗探出任務時身上都會帶着一塊銘牌，上面沒有任何文字和圖案，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刻着僅內部人員能看懂的標號。
對於那枚裹了黏土都能聞到火燒味的銅塊，南宮七絕半個多餘的眼神兒都沒有，他一言不發的掠過衆人，擡袖一揮，打出的掌風瞬間席捲了地上的枯枝爛葉。
空中漂泊的磷火順着風向往四面八方散去，窒悶的環境裡難得有了片刻的清涼。
蕭凰以手遮面，等塵埃落盡後，視野裡可怖的堆着足以厚鋪數十平方的黑灰，其中混着小捧小捧的灰白色……
鳥不歸巢，林密無風，沉甸甸的氣壓霎時間瀰漫在這方天地裡。
刑一面沉如水，隔着混雜相間的幾堆人血骨灰與南宮七絕四目相對，頷首說道：“主公，請准許屬下將他們都帶回去。”
鬼火森林裡危機四伏，耽擱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險，他不確定南宮七絕能否應允，將原就緊湊的時間浪費在收集舊人的“遺骸”上。
刑私督作爲帝王玩權弄勢的爪牙，平日裡再人模狗樣，“妖魔鬼怪”遇得多了，內裡都是黑了半邊的。
刑一不是什麼好心腸的人，經年累月悄無聲息消失的同僚兄弟不計其數，他也沒挨個去收殮，一切以完成任務爲前提，沒人例外。
只要……沒死在他面前，自己完全可以不聞不問。
可眼下既然撞見了，他有機會做些什麼而無動於衷的話，至少有點心理難安。
“半刻鐘。”
“……”刑一在原地呆滯了下，隨後立即道：“是！”
其餘人的反應不比他好多少，有的大着膽子去偷瞄那形色不定的身影，可惜在南宮七絕漠不關己的神情中，窺不見表象內的真實意味，他們只好壓下心頭詫異，陸陸續續的開始去幫忙……刨骨灰。
刀尖上舔血的人，誰能預判自己幾時下地獄？生前居無定所，死後若有人收棺安葬，誰會想做那孤魂野鬼呢？
即使他們身處之地極爲應景——驅散那些窮追不捨的“背後靈”不過須臾，轉瞬間便又恢復如初。
腦袋邊上猝然亮起的一簇磷火迫使蕭凰挪了下位置，熒光晃動間，忽然有一片暗紅闖進視線。
“這是……”
“人血。”
蕭凰偏過頭，只見南宮七絕正盯着旁邊那顆大約有兩人合抱粗細的樹幹，神色晦暗。
她轉回視線，擡高螢石仔細打量着樹皮上的乾涸血跡，道：“普通的焚燒現場不應該是這樣的。”
“當然不是，你之前不都猜到了麼？”南宮七絕漫不經心，整個人陷進灰暗裡，在浩如煙海的“鬼火”加持下，顯得格外血氣森森。
蕭凰皺了皺眉，也不知怎麼地，莫名就見不得他端出這種狀態，手筋一抽，便做了個讓她自己回過神來，都覺得是騃童鈍夫的舉動。
“……”
南宮七絕着實沒遇到過把“夜明珠”毫無預兆的懟到他眼睛前面，搖幾下，又猝不及防收回去的人，感覺視力都跟着晃沒了……
刑五不經意間擡了個頭，湊巧撞見這一幕，差點一口氣沒換過來，把手裡捧着的某位同僚的骨灰吸進鼻子裡。
兩人的對話他聽了個全乎，大概知道蕭凰在奇怪些什麼。
刑私督曾派過兩批人手進入這片林子，可無一例外的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大部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如今看來，皆化成了泉下黃土。
少數人拼着半條命逃出去，渾身上下卻沒一塊好肉，送醫館途中便嚥了氣。
後請仵作驗屍，都說那些密探死狀是因火藥所致，這也是他們爲何會如此“輕信”蕭凰那些“奇言謬論”的緣由。
若是她信口雌黃，斷然不可能在進林前就預知到會有爆炸的可能性。
“……怎麼拿不起來？”
有人在灰燼裡又刨出一枚銅牌，伸手去取的時候居然沒提動，他“嘿”了聲，不信邪的使了點力……
“別碰！”刑一察覺不對，可已阻止不及。
那人將銅牌拿起來後，才發現後面連着一根極細的硃紅絲線，在成千上萬簇幽光中泛着冷氣，線尾末端嵌在土裡，像是牽着未知的厄運。
時間彷彿停止了流轉，所有人都定在原地不敢妄動，“罪魁禍首”活似提着炸藥包，保持着半蹲的姿勢乾嚥口水。
半晌過去，四周靜得只能聽見各自的呼吸，未曾出現任何異樣。
“唬……唬人的？”
“戚十你可別亂動，小心把線扯斷……”
話語未落，忽而“嘣”兒的一聲，極其細微的調子鑽進衆人心裡。
隨着絲線毫無預警的斷裂，地裡頓時顯現出十幾條遊蛇般的痕跡，在淺層泥土下飛快穿行。
“刑五你可真是個烏鴉嘴。”戚十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齒的便要拔劍禦敵。
然而不待他動手，在場十數人腰間皆是一輕，泛着冷光的佩劍齊齊出鞘，電光石火之際全部插入了地裡，遏制了“遊蛇”繼續竄動。
被“奪”了武器的人不由鬼使神差的把手放在了刀鞘上，回過神連南宮七絕是怎麼出手的都沒看清。
“挖出來。”
戚十有心戴罪立功，幾乎是身隨令動，“主公，是鐵鏈。”
他順着痕跡將泥土刨開，一根黑黝黝的大粗鏈子立時顯露了出來。
餘下的人緊隨其後，毫不意外地挖出大同小異的鐵鏈。
“……油？還是熱的。”
蕭凰走近幾步蹲在地上，食指沾了點附着在鏈條內沿的東西，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就好比框架結構已經清晰的擺在面前了，卻唯獨欠缺個支撐的條件。
到底……是什麼呢？
“奇怪。”刑五將所有淺溝都扒拉了一遍，得出個“傻瓜式”的結論，“這些鐵鏈還很燙手。”
戚十看着那些被釘死在鏈條縫隙中的佩劍，好似極不習慣自己“身無寸鐵”的模樣，心不在焉道：“廢話，這鬼地方悶得要死，地底下又都是硬石頭，你在裡面梭兩圈指不定後背搓多少火繭子。”
刑五白了他一眼，“你當拔火罐吶，還……”
“原來如此。”蕭凰突然站起身，打斷道：“得快點走，我們不能再待……”
“主公，此處未發現任何入口。”刑一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暗處顯出身形。
入口？他們是在找什麼？
蕭凰頓時啞了聲，她不知這行人目的爲何，倘若追查舊屬死因能算作其中之一的話，那麼肯定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讓他們不惜損兵折將的……
倏忽，“咔”地一聲細響，宛如機括齒輪轉動的鈍音，那些被釘住的鐵鏈霎時之間繃得死緊，與阻止它們滑行的力量對抗掙扎，使得已經沒入地下三寸的劍身，因反向受力而輕微顫動起來。
見此情形，蕭凰再次開口語速都不由快了幾分，“不想重蹈覆轍，我們就趕緊離開，再繼續停留下去難保不會發生意外。”
經她提醒，其餘人也發現了地上的異動，即便不知源頭，無數次刀光劍影裡磨出來的反射神經足夠他們萬分警覺，嚴陣以待。
南宮七絕拈指彈葉，立時破開了兩人身前的青幽火簇，他朝蕭凰看過去，眼中透着一抹邪噬的駭人目光。
“如果本督既不想蹈其覆轍，又非得要追根究底呢？”
那有何難？蕭凰不假思索，脫口而道：“等離開這裡以後，我講給你聽……”保證繪聲繪色，讓你如臨其境，全方位瞭解你故去的下屬到底是遭了什麼災，行不行？
清泠冷靜的話音稍顯急切，仿若傾盆大雨兜頭澆下，湮滅了南宮七絕心底的那點噬虐氣息，他頓了下，微偏過頭吩咐道：“提高警惕，率人繞行。”
“是。”刑一得令，同部下順着他方纔去打探時留下的記號，小心謹慎地避開腳下的鐵鏈。
誰也未曾注意，在隊伍即將脫離“遊蛇”伏地的包圍圈之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顆石子兒，軟趴趴地打在了遠處顫動的劍柄上。
清脆一聲響傳進數十雙耳朵裡，他們回過頭便看到那雪白的劍身正疾速的左右搖晃，傾斜的幅度幾乎與地面持平。
僅是一個呼吸，無法抵擋的拉力瞬間讓劍尖迸斷，鐵鏈沒了阻力剎時復動，在石面上磨出一連串的火花……
“快跑！！！”衆人眥目欲裂。
整個過程千鈞一髮，快得令人還沒反應，空氣中驟然升騰而起的炙熱火光便以雷霆之勢席捲了過來。
“轟”聲炸開之際，蕭凰頓感窒息，倒不是因爲背後那翻騰着襲來的熱浪氣流，而是那駕輕就熟的拎貓脖子手法，真讓她覺得身處爆炸邊緣都產生不出什麼緊張感。
被人掠到半空在林中疾行，腳不沾地的檔口，她就更顧不上在南宮七絕手裡的後衣領了，只好被迫當了會兒“吊死鬼”。
直到她平穩的踩到地面，蕭凰才覺耳鳴不止，捂着脖子咳嗽了幾下，擡眼四方，皆是狼狽逃竄過來的人。
身後不遠處，是滿目烈火，充斥着極其短暫的嘶吼。
那埋着黑鏈熱油的地方，爆炸出來的能量只夠在“自家窩”裡橫行霸道，連離得最近的樹木都沒點燃，偏偏把半數血肉之軀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