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胡溪林點點頭,算是確認了自己的想法。
度華年笑:“只不過外人之言不可全信,事實並非如此。繁家並不承認她的身份,她在繁家主家沒有地位,留在夙城是爲了別的原因。”
胡溪林覺着這個原因不是自己能問的,他望着男人年輕的面容上遮掩不住的蒼白氣色,問出心裡那個最想問的問題——
“我不知道……您爲何願意爲了那位姑娘做到如此。”
度華年似乎神色有那麼一瞬凝滯着,但很快又是一笑:“她是我的妻子啊。您願意爲了夫人忍耐十五年,我又爲何不可爲她做點什麼?”
“只是……爲了這個理由?”胡溪林似乎有些迷惑,他好像看不懂這其中道理了。
度華年擡起頭,再次盯着通向蘇瓊房間的那條路發起了愣,彷彿透過那裡,可以看到什麼。
“太子有對你說過和親之事麼?”度華年低聲問。
胡溪林不解:“和親之事在下自然知道……可爲何是‘太子說起’?”
“太子自幼與純英公主血緣情深,不願意純英公主嫁往夙城。”度華年平淡道,“正此時繁家女入都城有事相求,於是他讓青青代替公主,嫁給夙城城主,拿到城主的‘珍寶’,藉此要挾城主,以入駐夙城。”
胡溪林驚得一陣眩暈,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替、替嫁?怎麼可能?!”
雖然聽說太子在朝堂中有上下其手之嫌,但那不過是一些老臣們的私言。做出如此膽大妄爲之事,一旦被暴露,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到底應該說,太子是太過珍視純英公主了,還是該說他太肆無忌憚了?
胡溪林知道太子的一些心思,尤其是他對於夙城的執着。有些時候,胡溪林總會覺得,有什麼“不得不”理由,讓殷鴻淵如此嚮往夙城,這座神臨之城。
胡溪林是朝廷中與夙城接觸最多的官員,自然得到了太子的青眼相加。雖然這位遠在廟堂之高,但也不是胡溪林敢得罪的,他懷揣着自己的心思,被太子納入麾下。
替嫁這種大事……太子居然沒有告訴過他!胡溪林忽然想起之前夙城各個世家的來信,想與他合作對公主下手,只怕太子是料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故意不告訴他……
這樣即使公主有事,也不會是純英公主有事!
胡溪林越想越覺得心頭涼涼,再一想這位替嫁的假公主,好像是坐在面前這位的什麼人……
只覺得心頭更是拔涼拔涼的。
胡溪林膽戰心驚的,甚至不敢擡頭看度華年。度華年作爲太子第一提防、敵對的人,都能夠將太子的動向瞭解得這麼清楚,他那點心思,想必度華年也一定知道。
胡溪林十分緊張,咬了咬牙,先行坦白從寬:“大人……在下之前並不知道公主已經被換了,雖然那些世家想要拉攏我,對公主下手……但是在下並沒有答應任何人,所以絕對沒有對公主不利。在下對公主、對陛下、對我大朝,忠心可鑑!”
度華年抽了抽嘴角,爲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勉強沒有笑出聲來。他只說了一個太子設計替嫁之事,不知道這位胡大人內心到底經歷了什麼,自己倒是先全部交代了。
他可能是在擔心度華年知道自己曾經可能會對公主有不利的行爲,而這位公主偏偏是度華年的妻子,所以纔會先行坦白。度華年一想當時被放在城丞府裡的公主是真的,不過沒打算告訴胡溪林,解釋其中前因後果太過麻煩,而且讓胡溪林對他多了幾分心虛,似乎沒什麼不好。
當時……他確實是想自己扮作公主,接近荊平天。公主一定會和荊平天有近距離,這樣太過於冒險,被識破身份的可能性太大。
不想正好碰到執意要去夙城的殷鴻初,帶着武支嬰。殷鴻初堅持要幫助他,度華年覺得這樣會保險一些,於是將武支嬰打暈,帶走了殷鴻初。
在冰宮中他們匆忙出逃,但是殷鴻初還在那個地方。想到這裡,度華年便覺心中有愧,隱隱擔心着那位尊貴的小公主。殷鴻初幫了他,可是他沒有將殷鴻初從那裡帶出來。
雖然並不擔心殷鴻初的安全,殷鴻初在荊平天身邊不會有性命之憂,他了解荊平天,正如荊平天瞭解他——
荊平天不會對殷鴻初有什麼不利,他從來不會傷及無關之人。但是,那人就是如此,他心裡恨着什麼事,也想讓別人和他一般,恨着。
還有玉牢兒。
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世家。
以及不甘安分的朝廷。
想到這些複雜錯亂的事情,度華年按着眉心,只覺得頭疼。胡溪林見他臉色更加嚴肅,心想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他不高興。
“度大人?”胡溪林試探着問了一聲。
度華年回過神,道:“我在思考剛纔胡大人的那個問題,想到了一個回答。”
他是真的想到了一個回答,這個問題似乎很久之前,久到他都快記不清的那個時候,有人就問過他。只是那時候缺了那個問問題的人一個回答,後來他想到了,胡溪林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人做每一件事,都是有一個理由驅使着他去這樣做的。”他脣角隱着半分溫情,言語字字句句被染上這不顯露的心意。
“如果不是爲了什麼被逼迫而不得不爲的理由,那麼就是自願的。爲了那個人,心甘情願,哪怕是向死、不回生,既往不懼。”
胡溪林心頭忽然一震,酸澀感從心底緩緩升起,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度華年看着他的反應,猜他是想到了自己和蘇瓊,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份悲憫。
“夫人之事……”他微微搖頭,“並非是如此簡單。有些事情你已經忘記了,好好想一想,當年發生了什麼。”
胡溪林不解,忙問道:“大人,大人!您說的可是十五年前我夫人死亡之事?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夫人出事的過程……我想不起來。”
當年蘇瓊出事的完整過程,他後來發現自己有許多東西都遺忘了,可是心很痛,痛到不能呼吸,徒然抱着蘇瓊痛哭。度華年這樣說,一定是知道什麼。
度華年只是留着脣角若隱若現的笑,站起身:“今日可能沒有機會了——胡大人,你擡頭看看你的頭頂。”
胡溪林擡起頭,正見上方有一片正在飄落的墨綠樹葉。就在他擡起頭時,樹葉突然停止飄落,而是慢慢地朝着上方,樹枝的位置飛去。
樹葉重新回到枝頭,在胡溪林的注視中,褪去了一身的深綠,顏色變得淺淡。而後完全變成了新葉,再捲縮起來,迴歸到最初的嫩芽狀態。
胡溪林驚得合不攏嘴,指着樹枝驚恐地喊道:“這、這……”
他本打算看向度華年,可是一低頭,發現自己腳下的土地上,逐漸鋪上一層薄薄的冰面,耳邊甚至可以聽到在這無聲寂靜的宅子裡,冰面覆蓋的聲音。鮮活的萬物在冰層蔓延中,在他們眼前,漸漸凋敝。
落雪了。
度華年擡起頭,看向瞬間暗沉下來的天空,飄落的雪落向他,彷彿要落進他的眼眸,直到記憶深處,那一場場的飄雪中,一次次的相見與離別,一次次的凝眸含笑。
遠方有人撐傘而來,手腕上細細的鐲子搖晃,有低低的、清脆的聲音伴着暗香,浮動在茫茫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