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新柳吐綠時,天氣晴好的一個吉日,洛醺坐在馬車裡等候往雜貨鋪裡買菸絲的沈家車伕老杜。
她很是不明白,煙這東西吸着辣聞着嗆,爲何讓男男女女趨之若鶩,她實在搞不清楚原因,想了想這樣判斷,大概是人本身就有一種自虐心理,就像青梅竹馬的發小祝子雄,能把喜歡自己這種毫無根據又毫無結果的感情貫徹十幾年,洛醺覺得他就是有自虐心理,倘若是自己喜歡上誰,對方若無反應,絕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必定立即掉頭尋找第二棵樹試試看,即使嫁了人假如丈夫朝三暮四,自己也必定掉頭尋找第二春然後開花結果。
可喜的是她的丈夫暫時不會朝三暮四,因爲他才只有十歲,洛醺母親已亡,父親新病,身爲私塾先生的父親手無縛雞之力,病了之後更沒有了謀生的本事,唯有把她這個獨女以一百大洋賣給了遠近聞名的大地主沈稼軒做兒媳,目的是給久病不愈的沈家大奶奶沈稼軒的正妻周氏沖喜,於是,洛醺纔有了個年僅十歲的小丈夫,而她都已經十七,她也極力抗爭,但父親說:“假如你不同意,爹就唯有一死,不是自殺,是你殺。”
不愧是文化人,逼迫女兒的手段都這麼富含詩意,洛醺想,嫁就嫁吧,反正自己也沒有一個海誓山盟過的戀人,心無牽掛,嫁個小丈夫也不錯,她聽說鄉下男人都打媳婦,至少目前那個小屁孩打不過自己,等他能打過自己的時候,我洛大小姐還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如今軍閥混戰、各自爲政,兵荒馬亂的,誰的宿命都從定數改爲變數。
這裡的男人打媳婦有個說法,說女人和孩子都屬驢,不能寵溺,洛醺想,假如女人是驢,和她們同牀共枕的男人是什麼?假如孩子也是驢,給他們生命的人又是什麼?所以,人真的有種自虐心理,喜歡拐着彎的罵自己。
眼看老杜在那裡跟掌櫃的討價還價,洛醺無聊的靠在車廂壁板上胡思亂想,突然眼前一黑,是車門太窄,冷不丁堵住一個男人也就擋住了大把的日光,這人進了車廂立即拽下車簾子,把個狹窄的車廂內部堵的滿滿,洛醺沒等問你是誰,對方就把一個黑乎乎的鐵傢伙頂在她的腦門上。
“別動,動一動就打死你,我可是神槍手。”
對方威嚇她,洛醺想這人真逗,即使不是神槍手,頂住腦門子都打不準,除非裡面沒子彈,或者,你是個笨蛋。
她眼睛努力朝上看,想看一看傳說中的槍,曾經被祝子雄描述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除了自己,槍可是那傢伙最嚮往之物。
“告訴你不要亂動,當心我手一抖走火。”
洛醺立即把眼睛從仰視換成平視,於此,就和這個不速之客對上目光,看他二十多歲的年紀,西裝革履,人長的相貌堂堂,不想居然是個鬍子,鬍子是關東人對土匪的一種稱呼,她還詫異,聽聞鬍子都是嘯聚山林,今個爲何就闖進了城裡,是不是得知大名鼎鼎的沈家今日納新婦,可是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裡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沈家給的一百個大洋都悉數被父親私藏。
她於是又開始認真的打量傳說中的鬍子,此人皮膚有點白,模樣過於俊朗,聽說土匪之所以被稱爲鬍子,是因爲他們常年居山林,生活簡單且多有不便,才大多蓄鬚又喜歡穿戴皮衣皮帽,與面前這位大相庭徑,不過想想現在已經是穀雨季節,皮衣皮帽即使再牛氣,現在穿着不是顯得很精神,而是顯得很神經。
“不要看我。”這俊雅的鬍子呵斥道,臉上頗有些不自然,看洛醺的眼神也變得飄忽。
於是洛醺把頭垂下,如此就偏離了他的槍口,他又道:“叫你不要亂動。”
洛醺真是生氣了,嚷道:“我仰頭你說不要亂動,我平視你說不要看你,我低頭又不對,我究竟該怎麼樣?”
沒等他回答,外面已經買了菸絲迴轉的老杜聽到洛醺說話,問:“你說啥?”
這年輕人身子一轉,就處於洛醺的身側,左手摟住她,右手把槍抵住她的太陽穴,壓低聲音道:“讓他打馬前行。”
洛醺安敢不從,於是對老杜道:“沒事,走吧。”
老杜喊了聲:“您坐穩當了。”然後揮起鞭子,趕着馬車出城。
車裡的兩個人還保持着那種挾持人質的姿勢,出了縣城上了鄉村顛簸的土路,兩個人一直都沒有交流,洛醺是第一次被男人抱,父親不算,父親是介於男人之外的另一個物種,她才發覺這模樣清秀的鬍子臂力很大,他的懷抱很暖,假如他不是鬍子……
正胡思亂想,驀然發現他摟住自己的手臂處有血滴下,滴落在自己簇新的衣服上,洛醺不禁心疼的去擦,越擦越模糊,唯有放棄。
盯着他受傷之處看了看,應該是在手腕,洛醺把手伸向褂子側襟處,這年輕人警覺的問:“你想幹什麼?”
他以爲洛醺想反抗,洛醺卻慢慢、慢慢的抽出一條手帕,然後拉過他受傷的手臂給他包紮。
那年輕人也就慢慢、慢慢的把槍口挪開她的太陽穴,看了看自己手腕處的手帕,朝洛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道:“我只殺那些竊國者和賣國賊。”
這個洛醺懂,於是,她明白了這位不是鬍子而是傳說中的愛國人士。
眼看道路越來越難走,車裡的兩個人東倒西歪難免互相碰觸,洛醺有些侷促,那年輕人掀開車簾偷偷溜了眼,發現此地道路兩旁是壕溝,壕溝外是田野,是絕佳的逃跑之地,他收起槍放入懷裡,問洛醺:“你爲何不害怕?但凡被槍頂住腦袋的,七尺高的漢子嚇昏的有嚇死的人嚇尿褲子的也有,你是不懂槍這東西有多厲害,還是你……”
他想說“你傻”,可是看着洛醺嘰裡咕嚕亂轉的大眼睛,分明是非常機靈。
洛醺看了看他,究竟爲何不害怕,是因爲這個殺手實在是英俊,一個女人的漂亮可以掩蓋很多缺點,比如沒有墨水,比如家裡很窮,比如水性楊花,一個殺手這麼英俊也掩蓋了他的凌厲,總歸不能對着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說我好像喜歡你,這有好色的嫌疑,想想道:“大概是我不足七尺。”
這年輕人:“……”
車子繼續行駛,他愣了足有一刻鐘,覺得自己再不逃跑就要進入村子,於是對洛醺道:“我叫歐陽,你……坐的這個是誰家馬車。”
他本想問洛醺芳名來着,後來覺得她這樣長的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大多矜持,是不會輕易開口告訴你什麼的,所以換了一個問法,只要知道這馬車是誰家的,也就知道車裡這位女主人是誰家的。
洛醺道:“沈家,金水灣的沈家。”
這叫歐陽的年輕人朝她拱手:“那就後會有期。”
洛醺急忙問:“歐陽,可是真名?”
她覺得這個人是殺手,即使做的都是正義之事也應該非常機密,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還曾經是他人質的自己說實話。
歐陽轉頭笑笑,他的笑比外面春日裡的陽光還燦爛:“之前曾經用過無數假名,告訴你的是真名。”想想又補充道:“沈家,沈小姐,我記住你了。”
洛醺想糾正他的誤會,不是坐着沈家的車就是沈小姐,他已經掀開車簾猛然躍了下去,落入路邊的壕溝中,然後爬了出去,烈馬一樣飛奔在田野裡,還不時的回頭望望,距離好遠他還在回望,洛醺甚至感覺出他在笑,終於,車子拐了彎,洛醺想看也看不到歐陽的身影……
來到沈家時,門口已經等着一羣人,都是沈家的僕人,其中還有說合親事的媒婆,這老婦長的甚是肥碩,過來車邊揹着洛醺下車,按各種規矩,洛醺像個拉磨的驢,被她牽着這樣那樣的走儀式,因爲男方還小,拜堂是不可能,只對着沈家大爺沈稼軒和大奶奶周氏敬茶,等儀式完畢,由沈家的丫鬟婆子把她送到給她收拾好的房裡。
好大的一間屋子,大到可以裝下之前自己那個破敗的家,洛醺規規矩矩坐在牀上,也是好大的一張牀,大到可以睡下父親母親和自己,到處都大,果然是大地主的派頭。
坐到日頭落山,有人給她送來晚飯,吃完晚飯又接着坐,坐到天黑,實在沒有人來搭理她,她初來乍到又不敢亂走亂動。
夜靜春山空,更有一輪皎月,布穀的叫聲更悽清,父親說,沈家家大業大,民國政府裡也有人撐腰,她此後是享受榮華富貴了,父親還說,沈家吃的米像玉,吃的玉米像金子,沈家的天比別處晴朗,沈家的月亮比別處大別處圓。
想起這些她急忙推開窗戶去看,本來是打算欣賞一下沈家這與衆不同的月亮,卻突然被一個人抱住露出窗臺的上半身,她本能的大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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