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澤提步踏進勤政殿的時候,皇帝果然已經命人候着他,一路將他引到了屏風後的暖閣之中,他纔看見歪在軟榻上的那抹明黃。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在他心裡面,自己的父皇頂天立地運籌帷幄,他是天下共主受四海朝貢,可是眼下所看見的這個父皇,臉上帶着不可言說的沉重和疲憊,弓着身子歪在軟榻上,竟連他進了屋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沈凌澤上前了兩步行了個禮,皇帝卻不似平日那般端着威嚴,只朝他擺擺手讓他上榻上坐着,跟着問了句:“你同你大皇兄是一起回來的?”
聽問起沈凌溪來,沈凌澤心裡咯噔一聲,又把皇后纔剛的話想了一回,皺了皺眉頭點頭回道:“是,一起進的京,在城門口就碰上了沈總管。阿雅有孕,兒臣先送了她回王府,這會兒入了宮先來拜見您和母后,一會兒就要過衍慶宮去了……”
聽見他說葉清雅有了身孕,皇帝的臉上也沒見有多大的歡喜神色,只是沉着聲同他吩咐了些要好好看顧她的身子之類的話,跟着嗤鼻一笑說道:“衍慶宮你不必去了,老大大約並不想看見你。”
沈凌澤一時不知道皇帝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沒敢隨意的接話上去。皇帝也並不多在意,看他不回話便又兀自開了口:“孫妃粥裡的夾竹桃是朕命人放進去的,她因對夾竹桃花粉過敏,故而吃了一口就覺出不對來了,呵斥左右要拿了送粥的人。是朕,讓人撬開她的嘴把那碗粥灌下去的……”
皇帝的話讓沈凌澤後背一陣發涼,只覺得渾身毛髮都要立起來似的,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要與皇帝拉開距離,更是平生第一次覺得勤政殿中的氣氛如此壓抑,沉悶的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張了張口想問一句爲什麼,卻突然住了嘴。帝王家沒有真情可言,同皇帝追問爲什麼大約是這世間最愚蠢的事情,於是他索性坐在那裡看着皇帝,儘量讓自己保持着平靜也不開口。
皇帝沒有逼着他開口評述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反倒是自己略微坐正了一些,與他的視線相對上,噙着笑同他說:“因爲你要做太子,孫妃不得不
死。纔剛朕已經讓人傳了話給老大,他是朕一手調教出來的,其中深意他心裡都清楚,所以你這會兒去衍慶宮,少不得他要揍你一頓。大抵從此後,他都不想見你了……”
沈凌澤一驚,一個不字險些脫口而出,他呼吸急促了好些,強撐着鎮定心神讓自己平復下來,藏在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頭又緊了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去。待覺得自己平靜了好些,纔回話說道:“孫妃罪不至死,孫家已經一敗塗地,父皇要兒臣做太子,兒臣自問絕不會辜負父皇期許,可您何苦要讓孫妃……兒臣心知雖把大皇兄當做敵人對待着,可從小所見孫妃都是個慈母,縱然把大皇兄養的嬌了些,可她從無大錯……”
皇帝對於他突如其來的心軟卻是不屑一顧似的,一伸手扯出他袖下的拳頭,掰開他手掌時果然瞧見裡頭的紅印子,面色沉了些:“你是要做太子的人,任何人、任何事,所讓你憤怒的,或殺或罰,卻絕不能忍。”說罷了一句才把話題又扯回孫妃的事情上來,看了沈凌澤一眼,“你是覺得朕心太狠了?如果朕告訴你,今天是孫妃,再過不久就是老大,你又當如何?”
這句話說的太決絕也太突然,沈凌澤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也想過要將沈凌溪置於死地,可自從孫家倒了之後就再沒這個念頭了,只要沈凌溪將來沒能力反他,那留他一條性命有什麼不可以?而今皇帝突然說,再過不久就會是沈凌溪,這意思太過明顯,讓他無法接受。
找回自己的聲音時才沉着聲說道:“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或許父皇覺得兒臣今日所說大逆不道,可大皇兄他畢竟是您親生骨肉,難道您真的打算要了他性命?當日他暗下殺手,兒臣也想過要他性命,可是而今孫家已倒,孫妃已死,緣何他也要死!”
“你的心軟,讓你變糊塗了……”對於沈凌澤的質問和激憤,皇帝並沒有過多的憤怒,只是以一副局外人的姿態看着沈凌澤,平着聲說道,“你以爲出征上饒途中所發生的事情朕真的一概不知?那柄險些置你於死地的短刀是怎麼回事,朕真的不知道?朕當日同他說過,安分守己,保他一
世無憂。”說着伸手往前殿一指,冷哼一聲,“定王凌溪,朕之長子,自幼教養於朕身側,恩寵優渥,十三歲封王當朝少有。朕身後,新帝必當保其一世周全,尊其王位永不得除。這封遺詔,從當日朕決定把你送上太子位,就已經寫好收在了勤政殿中。可是老大做了什麼?”
沈凌澤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封遺詔,心裡也是一陣的後怕,所幸當日他還沒來得及對沈凌溪下手孫家就倒了,要不然依着皇帝的性子,只怕對他也要生出許多不滿來。
他這頭沒來得及開口回話,便聽皇帝又說道:“老大他長於朕手,養於朕手,今年他二十五,本該明辨是非深知朕心,可他卻受深宮婦人挑唆。孫妃無罪?她一手毀了朕悉心調教的兒子,緣何無罪?”
皇帝的話裡憤怒和悲痛交雜,重重的打在沈凌澤心口,或許皇帝並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無情,只是愛之愈深責之愈切,他不能原諒沈凌溪深受孫妃挑唆,一而再再而三的違背了他的心意要來殺害自己,這一點是皇帝痛下殺手的根本。
想通了這一點,他便不再開口幫着沈凌溪說話,也再沒有了剛剛進來時候的心驚和壓抑,一時平靜下來,盯着皇帝看了一回,才問了句:“那父皇打算如何處置?”
見沈凌澤不再糾結於沈凌溪是死是活的這個事情,皇帝心知他大抵想明白了過來,嘆了口氣說道:“暗施巫蠱,殘害東宮,這便是他的死罪。”
這樣的罪責,終究還是讓沈凌澤感到一陣無力,他還是太過年輕,永遠不可能隨時猜得出皇帝的心思。這何止是沈凌溪一個人的罪責?巫蠱之事一出,孫家所剩無幾的那點兒臉面也都會被敗淨了,到時候皇帝龍威震怒,孫家因這件事一個也跑不了,凡是三代以內直系親眷重則處死,輕則流放。皇帝這一招用的極妙,不知不覺中便將孫氏這樣的望族連根拔起,可這一切,又全都是爲了他日後登基穩坐江山,他實在不知道是該感到慶幸還是心悸。
孫家之後朝堂上在無人可與王家抗衡,爲免外戚干政,王家的下場又當如何?他已經沒辦法再去深思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