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的?”
伊格爾有些吃驚,因爲在來戰場之後,他一直在旗隊裝甲師第一裝甲輕步營,跟那些士兵們相處了這麼久。[]現在如果因爲這次負傷而要讓他調離,他可是一萬個不願意。京特雖然全身脖子以下都不能動彈,不過眼睛卻依舊有神。他看着天花板,說:
“你不用擔心,伊克。因爲禁衛軍可不是誰都能參軍的部隊,對於成員的要求,自然比別的部隊都更高。就算是成員負傷離隊,但只要康復可以繼續進行作戰,那麼它那兒也會接收的。要是你真擔心回去以後不能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呀……”
他做了個抿嘴的表情,伊格爾會意,湊近對方。京特用壓低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那麼你就等傷一好,悄悄離開醫院,回到你弟兄們所在的部隊就可以了!那樣一來,誰還管你呀!”
“悄悄離開……這樣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在我那個飛行大隊裡,就有不少隊友都是這麼做的。關鍵就是,別讓那些好事的人發現你溜走就行了。反正你是回到前線打仗又沒有逃跑,所以事後就算被人知道,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伊格爾一想也對,本來就不是想當逃兵,只是不想被後方重新分配罷了。他曾經在排裡聽說過,有的士兵就是這麼幹的。因爲擔心沒法回到原來的部隊,所以乾脆提早離開醫院,直接奔戰場來了。當然,也沒人去追究他。京特打量着伊格爾的神色,半開玩笑似地說:
“看樣子,再過一段時間,我一覺醒來,就會突然發現有人不見了啊。[]那時候可怎麼好呢?是趕快叫人來看看誰失蹤了好呢,還是……”
坐在他牀邊的年輕軍官趕緊舉起食指,示意他輕聲些。伊格爾感謝對方好意的同時,還不忘記捉弄他:
“要是我能復原回到自己排裡,以後我請客!而且沒準會有漂亮的姑娘哦。”
“十個嗎?”
“……?”
伊格爾一愣,他沒想到京特會突然冒出這一句。京特面不改容地說:
“要是沒有這麼多女人陪着我,我可是不會覺得滿足的。”
“……那就說定了!”
兩人相視一笑,而在另一邊,打牌的也正到熱鬧處,笑聲不斷,沒人留意到這兩個病友間的談笑。
“你剛纔在看什麼?眼睛一動不動的。”
伊格爾想起剛纔進房間來,看到京特那個嚴肅的表情,不禁問道。京特聞言看向天花板的角落,他難以覺察地笑了笑。
“瞧,我有個朋友在那兒。喂,向伊克打個招呼吧。”
伊格爾順着他的視線往上看,原來在天花板的牆角處,也有一隻蜘蛛,它像不會動似地掛在自己的網上,沒有一點反應。京特垂下眼,向對方說:
“我這個樣子沒法起來也沒法做點什麼,只好擡頭看天。沒想到這小傢伙還插知趣的,居然走到我上頭來結網。我正好觀摩觀摩蜘蛛的生活。”
“蜘蛛……”
年輕人看了眼那隻不起眼的蜘蛛,想起他在庭院裡看到的蜘蛛。他下意識地在心裡搖搖頭,爲什麼今天不管走到哪兒,都好像會看到蜘蛛的身影呢?他聽見京特又在說話了:
“即使明明知道自己的努力是白費也好,它似乎都不肯放棄……很傻,不過也值得我們欽佩。”
也許是想起了自己的境況吧,京特的聲音中略帶點低沉。但是他很快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看着一言不發的伊格爾。對方的視線似乎在蜘蛛的身上沒有移開過,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麼。
“伊克,你討厭蜘蛛嗎?”
“不,說不上。只是……我從來不曾留意過這麼小生物。”伊格爾忽然記起來,在小時候,他們一家租賃着地下室當作一家的居所時,那兒潮溼狹窄的連住在其中的他們都覺得很難忍受,但卻總不時地有蜘蛛網出現。對了,爲什麼現在才注意到呢?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常常看着這些蜘蛛,等待着上夜班的媽媽回來。那些記憶,隨着那些蒙上灰塵的蛛絲,似乎又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它們不管是在什麼地方,都能住得下來。”
“這也正是它們厲害的地方吧,被毀掉多少次,總能再爬起來,繼續織着網。越是弱小的生物,反而有着我們意想不到的堅強。”
入夜後,樓下那些忙碌的護士們也開始減少了。她們在爲傷員服務了一天之後,都漸漸休息去了。只有一兩個巡房護士的身影,偶爾徘徊在走廊上。聽着草地那兒的蟋蟀聲,伊格爾緩緩合上了眼睛。
身邊的呼嚕聲此起彼伏,男人們的打鼾聲在這間醫院裡到處都能聽得見――當然其中也會有一些傷痛難抑的叫聲――對此,伊格爾已經變得很習慣了。他聽着這樣的聲響,全身都開始投入夢鄉中。
前線隆隆的炮火聲,連帶着軍人們的喊叫廝殺聲,在耳畔響起。在自己身邊,艾吉、欣克爾、傑奇、弗裡茨、亨利希、瑟格、希策爾……一個個地消失,一個個地倒下。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在茫茫的草原上四處尋找,可是沒有一個人,即使是大聲地喊着,最後也只能聽見自己的迴音。大家……到底在哪兒……啪嗒……我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大家……啪嗒……你們在哪兒……啪嗒……一個人,太孤獨了……啪嗒……是誰……啪嗒……是大家回來了嗎,是誰……啪嗒……人在哪兒?爲什麼、爲什麼我什麼也沒看見……啪嗒!
伊格爾猛然驚醒,他睜大眼睛。他一時間無法確定,剛纔在夢中那些聲音,是不是真的。於是他凝神細聽,沒過多久,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
“啪嗒……啪嗒……”
似乎正朝這邊過來。這不是在做夢,伊格爾現在完全清醒了。他聽着那些像是腳步聲的聲音,心裡在回憶,護士查房的時間早過了,現在她們應該都去休息去了。他很想看看手錶上的時間,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沒法鼓起勇氣把手擡到面前來。
“吱――呀”
病房門打開了,伊格爾渾身一震。由於自己的病牀在房間的角落裡,離房門最遠,所以他躺在牀上,隔着移動屏風,只能看到在地板上那一縷投射進來的燈光越來越寬。在這片橙黃略顯昏暗的燈光中,豎立着一個黑色的影子。伊格爾瞪着這個影子,身體好像被繩索緊緊綁住,難以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