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 態 度/看書閣

胤禛那裡,至今還留着十歲那年胤禩送給他的一幅親手繪製的畫,縱然畫功並不如何出衆,筆法甚至還帶了些幼童的拙劣,這些年來卻一直被他珍藏在書房,不假他人之手。

後來過生辰,胤禩雖然也還陸續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裡,卻都沒有那幅《寒梅傲霜圖》來得珍貴。

如今見了對方手裡遞過來的檀香,那種心情,並不低於當時收到那幅畫的驚喜。

嘴裡還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去趟江南,不好好辦差,倒盡去玩了。”

胤禩聞言一笑,任他說着,也不辯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難道就沒有帶什麼回來送給我麼?”

他實是沒料到胤禛會到城郊等他們,而且看那模樣,也不似纔等了一時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溫暖。

“沒有。”胤禛橫了他一眼,壓抑下想將他擁入懷中的衝動。“趕緊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瑪只怕要傳你問話。”

胤禩點點頭,兩人騎上馬往城中奔去。

他只來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頭,剛換上衣服,宮裡果然就來了旨意,傳他入宮覲見。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並沒有交代胤禩需要查出個什麼結果來,這裡面值得商榷的東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彈劾,逼得康熙不得不處置,他必然不會高興到哪去——一個帝王,尤其是一個強勢的帝王,不會樂意在情勢所逼下做出的決定。胤禩心裡有數,早就做好以不變應萬變的準備在陛前應答。

“江南秀麗,那裡的水也養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見到他,第一句話很和煦。

胤禩垂下頭去,恭恭敬敬道:“有勞皇阿瑪惦記。”

康熙挑眉。“此行懲治貪官,整頓鹽商,你做得很好。”

“這是兒臣的本份,不敢當皇阿瑪贊。”

依舊恭謹,沒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辦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麼賞賜,只管說出來。”

胤禩搖搖頭。“兒臣別無所求,只願皇阿瑪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康熙對他有了看法,這句話一入耳,並不覺得感動,反而突然覺得這個兒子太過圓滑。

從前覺得他少年老成,穩重可嘉,但現在看來,年紀輕輕,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與大哥有結黨之嫌。

太子的這句話猶在耳邊,康熙自然不會完全相信,可也不會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討厭的,無非是底下的人結黨營私,進而覬覦皇位。

對於早年經歷過鰲拜獨大,三藩之亂的他,這種感受更爲深切。

胤褆與太子爭寵,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胤褆聯合胤禩來逼太子退位,康熙卻容忍不得。

縱然知道太子做過許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終來處置他的,須是自己這個父親。

畢竟那是太子,一國的儲君。

旁人無此權力。

否則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測。

這是涉及皇權的敏感,任何人碰觸不得。

康熙並沒有察覺自己心思轉變的異常,自從兒子們一個個長大,自從大阿哥與太子之爭,連同他們背後的黨爭愈發激烈,他對其他兒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階段上。

胤禩還不知道這短短一句話的時間裡,康熙的心思就已千迴百折,轉了那麼多道。

他的應答,也不過是作爲臣子和兒子的尋常回復,並無任何失禮之處。

只是康熙疑心在前,對他的心也就冷淡下來。

“你的眼疾還沒好吧?”

冷不防康熙這麼一問,胤禩愣了一下,道:“勞皇阿瑪垂詢,累的時候會隱隱作痛,平日裡還好,太醫也開了些藥。”

康熙點點頭,溫言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免了吏部的差事,下個月也該大婚了,屆時好好休息一陣吧。”

他的語氣很溫和,胤禩卻聽得心頭一沉。

若胤禩未曾重生,也許會歡欣雀躍,以爲這是父親關心兒子的表現。

但他不是,所以知道,康熙是在藉故卸了他的差事。

難道正如自己所料,江南之事,讓皇阿瑪心裡不痛快了?

眼前這個人,身居帝王之位三十六年,乾綱獨斷,心智武功比起歷代帝王絲毫不遜,此時更是春秋鼎盛之年,縱然胤禩也是兩世爲人,城府頗深,但這一時半會要猜度起他的心思,卻不容易。

康熙說完那句話,吩咐他好好準備大婚的事情,便讓胤禩退了出來。

胤禩出了養心殿,又去給良妃請安,良妃自然噓寒問暖,就怕兒子在江南吃不好穿不暖,胤禩不願母親擔心,都揀好的說,長途跋涉,又未曾歇息便進宮陛見,這一番折騰下來已見疲色。

良妃看出他的倦意,心疼不已,忙讓他回府歇息。

胤禩好不容易能在人後喘口氣,這纔有時間琢磨康熙的心思。

自己在江南忙活,他那幾位兄長自然也不會閒着,四哥暫且不說,大阿哥巴不得他對付太子,不但不會拖後腿,反而還會在皇阿瑪面前爲他說兩句好話,至於太子與三阿哥,便說不好了。

如今的太子,只怕已經將自己恨到骨子裡去。

可惜自己至今還未收門人幕僚,竟是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倒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四哥再親近,也不是什麼事情都說得的啊。

胤禩突然想起岑夢如,繼而又搖搖頭,這個人太過磊落,與曹樂友有點像,或許可以當個好官,但做幕僚,卻明顯不夠城府。

還有個沈轍,倒是不錯,可惜當初在平陽並沒有隨即收下他,雖然後來也曾邀請過他來京,只是那個人不大樂意受拘束,如今也還不知道在哪裡。

高明早已候在貝勒府門前等了半天,見胤禩回來,忙上前牽馬攙扶,一邊告訴他,四阿哥已經坐在裡面約莫半柱香了。

胤禩一怔,疾步往裡走去,果然見到胤禛正坐在廳中,臉上並無不耐。

“四哥!”

胤禛臉上帶着笑意。“你四嫂讓我來喊你過去吃飯。”

胤禩本想婉拒,但看見他臉上的神色,話到嘴邊又點了點頭。“好。”

四福晉知道他一路奔波,必不耐吃些油膩葷腥,便準備了幾個清淡小菜,一罈陳年花雕,屏退下人,讓久未見面的兄弟二人獨處。

“皇阿瑪召你去,沒說什麼吧?”胤禛夾了菜放入他碗裡,似不經意問道。

“只讓我先卸了吏部的差事,安心休養。”胤禩笑道,臉上一派平和。

胤禛的手一頓,擰眉。“皇阿瑪斥責你了?”

胤禩搖首。“不曾,興許是顧念我眼疾的緣故吧。”

胤禛欲言又止,終是道:“既是如此,這陣子你就好好休息,莫管旁的,若是太子與大阿哥前來召見,最好也是能推即推。”

最初的驚詫之後,胤禩其實並未太過在意,這樣的結果又何嘗不好,總歸可以從衆人矚目的焦點中淡化出來。

“也是,眼看下個月就要成婚了,四哥打算送我什麼?”

聽及成婚二字,胤禛神情滯了一下,扯起嘴角:“你想要什麼?”

胤禩看到他略顯僵硬的神色,笑了起來。“看四哥小氣心疼的模樣,到時候隨便送一樣也就罷了。”

彼此又聊了一陣京城瑣事,用完膳,兩人移步到書房說話,胤禛剛從櫃子拿出那對泥人,道“你看……”

身後無人應答,他轉過身來,卻見胤禩頭歪在椅背上,已是沉沉睡去。

“小八?”胤禛喚了他兩聲,還是如同小時一般喊的小名。

胤禩沒有動靜,想是累得狠了,又喝了酒,這一睡只怕要明早才能醒來。

胤禛彎身將他抱起,轉身往裡間走去。

書房並不小,裡間還有張牀榻,供主人在此小憩。

胤禩的身體再怎麼說,也是將成年的少年重量,但胤禛也正是最有氣力的年紀,抱起來並不吃力。

胤禛把他安置好,坐在牀邊看了他半晌,低頭輕輕吻住那張散發着微醺酒意的薄脣。

這個人不在的時候,總覺得身邊空蕩蕩的,彷彿少了什麼。

那會站在城郊,看着他一點點清晰的身影,心裡好像也被一點點填滿。

對他的感情,連自己也分不清是什麼,像相互依偎的親人,像並肩攜手的兄弟,又像……

淡淡地嘆了口氣,那人毫無所覺,依舊好夢正酣。

江南一事,在京城掀起的波瀾也不小,皇阿瑪免了胤禩的差事,怕是對他有了不滿。

胤禩的母家本就沒什麼勢力,若失了聖眷,怕日子就要不好過了。

還是找個機會,幫他求情吧。

只是,要怎麼說呢?

胤禛揉揉眉心,只覺得有些苦惱。

忽覺手掌一陣溫熱,低頭一看,自己還握着他的手。

手指交疊在一起,胤禛便突然想起詩經上的一句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句本是寫袍澤之義的歌謠,後來又被演繹爲男女之情,那麼自己與他,也是適用的吧。

眉宇浮起一絲溫柔,胤禛也在那人身邊躺下。

鼻間傳來熟悉的味道,淺淺瀰漫,令人心安。

一夜無夢。

關於胤禩的旨意,翌日便明發下來,讓許多人摸不着頭腦。

江南之行有功,自然要賞,康熙也確實賞下不少東西,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胤禩同時被免了一切差事。

太子連番被胤禩壞了好事,自然不會再對他存着拉攏之心,連帶早年那點不可告人的隱秘心思,也淡了不少,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康熙面前讓胤禩徹底翻不了身,順道打擊大阿哥的勢力。

雖然那日在康熙面前輕輕撂下一句挑撥之言,但他到底是康熙一手栽培出來的,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只是冷眼旁觀,等待進一步的發展。

可任由旁人議論紛紛,胤禩始終處之泰然,連進宮請安的禮節也不曾少過,讓太子抓不到一點小把柄。

“八阿哥在江南不曾行差踏錯,皇上這麼做,是不是偏袒得過於明顯了?”隆科多擰着眉頭,臉上現出明顯的不平。

既是隻有兩父子在,他也用不着壓抑自己的情緒。

“爲父記得你之前還不看好他的,怎麼去了一趟江南,回來就變了?”佟國維捻着鬍鬚微笑,略帶調侃。

“你真以爲皇上只是在爲太子出氣?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當今天子是什麼人,擒鰲拜,平三藩,定臺灣,親征準噶爾,文治武功縱然不是曠古爍金,也少有人能比肩,他就算再疼寵太子,又怎會因爲此事就亂了分寸?”

隆科多猶疑道:“若非如此,那……”

他忽而想到一種可能,不由一震:“難道皇上是對八阿哥起了猜忌?”

“一半一半吧。”佟國維微眯起眼,“這些年,明珠與索額圖,後面站着大阿哥與太子,兩方鬥得你死我活,可皇上硬是容忍他們那麼久,哪方稍微擡起頭,他就打壓一下,說來說去,無非是帝王的平衡心術,只怕八阿哥,也是無意中戳中皇上心裡頭的那根刺。”

隆科多見父親說得含糊,似在打機鋒,不由迷茫:“那我們到底還要不要支持八阿哥?”

“靜觀其變吧。”佟國維搖搖頭。“現在我們不能插手,一插手,皇上的疑心更重,保不好就要將我們歸到大阿哥一黨去,下月八阿哥大婚,馬齊與我交情不錯,正好上門祝賀,也看看這位八爺的反應。”

九月中旬,康熙移居暢春園,爲即將到來的木蘭秋獮作準備,依照慣例,紫禁城這邊,總要留下些人,於是胤祉、胤禛、胤禩都被留下了來。

其他人並不出奇,胤祉和胤禛也算年長皇子了,將他們留下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胤禩素來是隨同皇帝出巡的,幾乎回回不落,這次實在出乎意料。

一時間,關於八阿哥失寵的流言,在京城中慢慢流傳開來。

這種情勢下,甚至有人開始爲富察家即將出嫁的二格格唏噓惋惜。

其實論起聖眷,五阿哥與七阿哥,甚至還比不上胤禩,但因胤禩平日頗得康熙重視,也算衆皇子中能力出衆的,一旦遭貶,自然更加惹人注目。

人便是這樣,雪中送炭的少,幸災樂禍的多。

胤禛擔心胤禩會因此消沉不起,但每日去見他,卻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胤禩甚至在自己府中後院闢了一塊地,用來種植時令蔬果,親自去照料,似乎頗有閒情逸致的模樣。

“你畢竟是皇子阿哥,就算寄情農樂,也不要太過了。”有時胤禛見他挽了袖子褲管親自下地捉蟲除草,不免多說兩句。

胤禩卻笑道:“以前沒有時間,現在閒下來,自然要體驗一番,自己種出來的東西,滋味也要分外甜些,屆時東西長成了,我也給四哥府上送些過去。”

他說的是真心話,但在胤禛聽來,卻微覺酸楚。

沒了皇帝在旁邊,大家都輕鬆不少,每日雖然還是那些繁瑣公務,但感覺上時間過得卻要快了不少。

這一日,胤禛因爲心裡頭有事,面上雖然沒笑,卻也不似往常那般繃着張臉,戶部衆人看到平常的冷麪四貝勒突然如同換了個人似的,不由都暗自嘀咕。

下了衙,他便往胤禩府上而去,果不其然,那人此時正蹲在地裡,擺弄着一株小苗,全神貫注,渾然不知道胤禛站在他後面。

“這是什麼?”

胤禩擡起頭,這才發現胤禛。

他抹了把汗。“這是紅薯苗,此物耐旱易種,據說每畝可得數千斤,勝種五穀幾倍,若能長成,可向皇阿瑪進言,在容易乾旱的省份試種,能當救命糧用。”

聽他這麼一說,胤禛也蹲下身來,端詳着這株看起來平凡無奇的苗子,猶疑道:“真有如此神奇?”

胤禩笑道:“這東西又叫紅山藥,早在前朝徐光啓的《農政全書》裡就有記載了,我查過典籍,萬曆二十一年,當時福建大旱,就是靠着這東西度過饑荒的。”

胤禛面露喜色:“果真如此的話,那便是利國利民,功垂千古了。”

言罷心底又涌起一股柔情,這就是他喜歡的人,就算被皇阿瑪冷待,也不曾消沉低落,反而能夠另闢蹊徑,那些在背後議論詆譭他的人,又怎麼會理解。

“這紅薯,需要天天照看嗎?”

胤禩搖首。“只需三五日過來看一回,我是照着民間百姓的環境來照料它的,若是過於嬌貴易夭,也不能推廣了。”

胤禛嘴角微揚:“那你先拾掇一下,我帶你去個地方。”

胤禩有些詫異:“去哪兒?”

“跟我走便知道了。”難得他這冷麪四哥也會賣一回關子,卻滿滿泄露了脣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