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四

番外·十四

十四曾經以爲,自己是備受眷顧的那一個。

在很小的時候,皇阿瑪對他,就遠比對其他兒子來得寬容,額娘更是溫言溺愛,不曾有過一句訓斥。

曾經他引以爲豪,並且沾沾自喜,甚至爲此看不起同母兄長。

他這個四哥,自幼就從額娘身邊被抱走,皇阿瑪兒子衆多,更不缺他一個,爹不疼娘不愛,孤苦伶仃,備受冷遇。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別人的時候,依舊不亢不卑,神色矜持冷傲,彷彿還端着皇后養子的架子。

佟皇后早就薨了,還有誰會護着他?

然而在習慣了攀高踩低,勾心鬥角的皇宮裡,竟然還有人與他同進同出。

憑什麼?

十四的心裡,平生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情緒。

於是他不惜耍了個小心機,自己跳入水中,又謊稱是被兄長推落的。

醒來的那一刻,他被額娘緊緊摟入懷裡,透過那臂彎的縫隙,瞧見了跪在外頭的兄長。

冷硬的面容,抿緊的嘴角,沒有一句求饒與軟話。

而八哥跪在他身側,爲他求情。

十四眨眨眼,忽然笑了。

你不是自恃身份高貴麼,怎麼還跟賤籍宮人所出的八哥那麼要好。

如果我將他從你身邊搶過來,你還會那麼高高在上,不肯低頭麼?

他垂着頭,依偎着德妃,嘴上爲着兄長求情,心中卻偷偷有了算計。

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一個執念,就足以影響一生。

漸漸長大以後,少了許多意氣之爭,卻有了新的目標。

他們從小就知道,帝王之位,將來是屬於太子的。

而太子,又是先皇后的嫡子,輔政大臣索尼的曾外孫,出身尊貴,堪稱天之驕子,他自幼便被皇阿瑪手把手地教導,比起其他皇子阿哥,不可同日而語。

可那把椅子,委實過於耀眼誘人,就算儲位已定,依舊有許多兄弟涌上前去,如飛蛾撲火一般,死亦無悔。

比如他們的大哥,軍功赫赫,曾被君父稱爲千里駒,可到頭來,也只落得一個圈禁的下場。

所以皇父二字,先是皇,後纔是父。

前車之鑑歷歷在目,即便受寵如他,也不敢貿然去捋鬍鬚。

然而他依舊有些不忿,爲什麼四哥與八哥可以毫無忌憚地交好,而自己卻還需要借驕縱任性的言行來掩飾野心?

終於等來了那一刻。

自己兵權在握,外有皇阿瑪寵眷,百官宗室支持,內有額娘坐鎮後宮,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是最有勝算的那一個。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兩人跪倒在他面前的一刻。

那個他費盡了心思去拉攏,卻仍舊對他不冷不熱的八哥,若自己登上皇位,定要……

定要怎樣?

俊秀的面容忽然浮現在面前,還有那副永遠溫文儒雅的氣度。

他忽然想起,有一回郊外騎馬時,那人不留神,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自己恰好在旁邊堪堪摟住他,兩人一起摔落在地上。

還記得當時對方溫熱的鼻息縈繞在頸間的感覺,灼熱得近乎燙手……

十四驀地一驚,發覺自己居然起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心思。

再怎麼說,那人也是自己的兄長,自己怎會,怎會……

他沒再想下去,手指抓緊了手中讓他回京敘職的旨意,有條不紊地佈置着一切。

京城裡,那位四哥,充其量也只有九門提督的那點兵馬,素來又是做慣了難以親近的冷麪王爺,有誰會站在他那一邊?

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算不過老天。

皇阿瑪明明說要等他回去的,那眼前的漫天白綾又是什麼?

本該是百官相迎,爲何竟成了兵戎相見的場面?

那人縱馬而來,臉上帶着一夜未眠的風塵與倦色,卻掩不住那一身雍容氣度。

八哥,我也敬你愛你,你就這麼不待見我,非得看着我死嗎?

他看着他,終是問出這句話。

我也曾真心待你,我也曾竭力親近你,四哥能給你的,我也可以。

自己不過是晚生幾年,爲何就得不到他的厚待,一樣是兄弟,他怎麼就對四哥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狡兔死,走狗烹,若是那人登上皇位,還會待你一如從前嗎?

他冷冷而笑,瞧着那人對自己說,十四弟,隨我進去給皇阿瑪磕頭請安吧。

那一刻,他對這人的恨意,遠遠超過了對四哥的怨懟。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然而最折磨人的,不是一死,而是將你關起來,慢慢消磨你的銳氣和青春,最終如同大哥那般,老態頹然,再沒半分鬥志。

十四望着窗櫺上的雕紋,從一開始的憤懣怨恨,到後來,日復一日,他漸漸失望,乃至絕望。

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他,也許是不肯來,也許是不被允許。

他雖能自由走動,可也不過在這方寸之地,連院門都踏不出去。

就在他以爲一輩子都要在這裡度過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看他。

“皇上萬金之軀,來我這小小的院落做什麼?”

他看着胤禛冷笑,心下卻仍是一顫。

是的,自己在害怕,害怕這人是來賜他一杯毒酒,又或三尺白綾的。

胤禛亦是冷冷回望着他。

明明是同母兄弟的兩人,卻如宿仇一般,不死不休。

胤禛神色微帶譏諷:“還記得你八歲那年,就已經學會用計陷害朕,讓朕被皇額娘罰跪,也讓她從此對我更加厭棄,如今長大了,卻也沒長進多少,竟還想起要搶皇位了。”

“我既已輸給你,便無話可說,皇家之中,哪有什麼親情可言,若不是額娘原本就厭棄你,我那點雕蟲小技,又成得了什麼事?”十四也回以冷笑。“皇上今日好有閒情逸致,到我這裡來憶苦思甜麼?”

胤禛冷冷瞧了他半晌,丟下一句話,轉身便走。

“若不是他,你就等着在這裡過一輩子吧!”

十四瞧着他的背影,卻是有些迷惑了。

這位四哥來這裡做什麼,僅僅是爲了奚落自己?

沒過兩天,他竟從那座冷僻的院落裡被放了出來,彼時額娘早已病入膏肓,卻拉着他的手老淚縱橫,說不出話。

再後來,額娘走了,他賦閒在家,漸漸熄了帶兵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在府裡那幾畝薄田上,看看書,寫寫字,心中縱然還有不忿,卻也知大勢已去,無可奈何。

又過了些年,嫡福晉完顏氏和側福晉舒舒覺羅氏也走了,她們倆鬥了那麼多年,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頭,到頭來竟是雙雙拋下他,去了地府團聚。

九哥捐了大半家資,卻仍重新做起買賣,走遍了大半個江山,甚至出了海,會過許多毛子,也帶回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十哥與十三遠赴邊關,練兵帶兵,又打下策妄阿拉布坦和羅卜藏丹津,越發如魚得水,不願回京,可京城裡畢竟還有家眷,逢年過節也要陛見敘職,這才偶爾見上幾面。

還有八哥。

他不是沒聽過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言,有時候看見那兩人在一起,腦海裡也會有所聯想,但也僅止於此,他那位四哥威儀日盛,又有誰敢在他面前亂嚼舌根,更何況他們愛新覺羅家的家事,又輪得到誰來置喙半句了?

四哥性子冷硬,不擅轉圜通融,正因爲有了八哥的圓滑手段,剛柔並濟,這纔有了世人口中爭相傳頌的雍正盛世。

而到頭來,自己竟纔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所以……

所以有什麼恩怨,什麼情仇,俱都在那一年一年的歲月裡,消磨殆盡,了無痕跡。

人活着,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嗎。

他提着鳥籠,揹着手,慢慢地往回踱步。

“瑪法——!”後面傳來糯軟童音,清亮而悠揚。

轉過身,看着最小的孫子邁着步子撞撞跌跌跑過來,眼前依稀浮現起似曾相識的一幕。

那個時候的他們,猶是年少懵懂,無憂無慮,胖乎乎的娃娃抱着一個罈子,咧着沒牙的笑臉對他說,十四弟,蛤蟆,一起玩!

一晃眼,竟也這麼多年了。

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張開懷抱,露出寵溺的笑容。

“小心,別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