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水婧和葉澤雙雙深陷囹圄的消息傳出,晏珏的軍隊便開始陸續撤出浣陽。
原本供應軍隊攻城的糧草輜重,許多來不及運走,晏珏索性命軍士搭棚施粥、分發衣物。
隆冬大寒天裡,此舉登時挽救了浣陽城郊的許多窮苦百姓。四日後,晏珏麾下最後一批軍士退走時,仍有數千百姓夾道相送、遣子從軍。
晏珏這一退,博了個賢仁的美名,亦得盡了天下民心。
小雪初霽,晴天方好。
璃王大營,付文命人依照水婧的方子一一置辦好藥材,親自送了過去。這位聞達天下的水宇天閣女長使,他慕名已久,但從未一睹真容,今日隨手接下這樁事,正可前去一睹風采。
大帳裡,水婧正卷着衣袖四處翻找醫書,和世間任何一個黔驢技窮的醫師無甚差別。聽到付文的腳步,她信手一指,頭也不擡的吩咐道:“藥材放那邊。”而後將手邊的幾味藥混在口中嚼了嚼,又“呸呸”的吐了出來。
付文環顧四周,帳中不僅有各類藥材、醫書,煎藥的鍋也支了好幾口,守着藥罐的軍士不停地煽動着扇子,小火文熬着鍋中的藥湯。
“送完了藥,爲何不離開?”許是他打量的目光太過放肆,令埋頭書本的水婧察覺到了異樣。
付文遂一拱手道:“臣乃璃王帳下文臣,前線開戰無武可使,特被竹軒長使遣來爲殿下效力。”
水婧筆下一頓,擡首對上付文的眼睛道:“你可是對赫竹軒不滿?”
付文身子驀地一顫,看水婧的眼神帶上了警惕。
水婧知道自己說中了,她瞭然道:“千里馬常有,伯樂難遇。”之後也不再重提,又繼續研讀起手中的醫書。
付文仍矗立在原地,心裡滿載着說不出的感覺,似沉重似輕鬆,他道:“長使怎知臣懷才不遇?”
“我並不知道你,不過了解赫竹軒罷了。你們同在璃王麾下,他才高八斗爲人不免自傲,自然有意無意就蓋過了你。有識之士終會有出頭的一天,赫竹軒雖霸道,卻也不是妒賢嫉能之輩,只要肯耐心等待,總有一天,他會看到你的才學,一時暫未被啓用,你也無須太過介懷。”
付文斷未料到水婧百忙之中,還會出言寬慰他這樣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他道:“長使之言,文會銘記於心。文自出世以來,從未想過追名逐利,行事做人但求問心無愧,他日文會還長使一個人情,以償今日知遇之恩。”
“你下去吧。”水婧似應非應的點點頭,暗覺付文是個值得栽培策反的人。
他身爲晏璃麾下臣子,雖心有不甘,但受了水婧褒獎也不卑不亢,既言語表明感激之意,又借他日之諾與水婧劃清界限,行爲言辭也算可圈可點。
嘆了口氣,水婧擱下手中醫書,按了按兩鬢的太陽穴。
葉澤服毒後,已經昏睡了四日未醒,以她之能也只可暫時用藥壓制,姑且調住葉澤的命,至於救醒他……需看天時和運勢了。
付文前腳剛走,一身戎裝染血的赫竹軒便走進帳來,水婧揚眉問道:“吃了敗仗?”
赫竹軒擦去臉上血跡,眉頭緊促,“還沒有,不過久攻不下,兵敗是遲早的事。”
攻城四日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看來城中的朔流光調兵遣將之才,並不輸赫竹軒,這兩師兄妹,初次交戰就鬥了個不相上下。加之晏瓊與朔流光剛剛大婚,赫竹軒一腔妒火無處釋放,攻伐上不免急躁了些,多少又吃了點暗虧。
水婧揉了揉眉心,連日來爲葉澤用藥續命、內力壓毒,損耗了她不少心神,她疲憊的道:“你此刻不在前方排兵佈陣,莫不是以爲我能爲你出謀劃策?”
“你當然能,你自小生於宮廷長於浣陽,你母親月後生前是元帝最鍾愛之人,你又豈會不知些許宮廷莘秘。”赫竹軒有些難以啓齒的道:“前幾日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你若能祝我一臂之力,找出宮中與城外相通的密道。往後我會說服璃王殿下與三皇子晏珏結盟,共抗二皇子晏瓊。”
水婧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能發出嘲諷似的冷嗤:“我若不助你,難道你會甘願讓晏璃同那個搶了你摯愛女子的二皇子晏瓊結盟?”她帶着洞悉的語氣道:“無論如何,浣陽之戰後璃王都會與晏珏皇兄聯合,你若另許我一個好處,或許我會想想看。”
“你想要什麼?”赫竹軒忍不住問。
“程小王的兵馬。”水婧道,“前幾日聽聞程小王猝死,他的五萬人馬全歸了你。”
赫竹軒承認,“不錯,他的五萬人我已全部收編,混入了璃王大軍麾下各營。”散落打亂,編入不同軍中,是爲了防止新兵譁變,只不過這麼一來,程小王的舊部就難以召齊了。
水婧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朔流光暗殺袁羽後,也奪去了六萬人馬,想來這六萬人應不是那麼容易馴服的。”
程小王乃是暗中交接,袁羽的兵則是主帥被殺強行取得,“袁羽的兵,我要一半,城外確實有一條直通宮中的密道,城內我還有白熙和章言做內應。這一切我都可以拱手相送,但是事成之後,師兄需予我三萬兵馬,之前我答應過白熙割地封王的條件,也一併轉交師兄。”
久攻不下,不僅損傷很大,長此以往下去,後方的糧草供給更是會成爲大問題。何況水婧索要的三萬人馬乃袁羽之兵,對晏璃大軍本身的根基並無損益,割地之事也可日後再議。
這樣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實在打着燈籠都難找。
赫竹軒幾乎不假思索的道:“成交!”
浣陽城,瓊王府。
熱氣氤氳,水聲瀲瀲,溫熱的清水撫過肌膚,終於洗去了連日來令人作嘔的滿身血腥味兒。朔流光閉目吐納幾番,起身揚聲道:“更衣!”
侍候一旁的婢女忙抖開衣衫爲她披上。
朔流光任由婢女拭發繫帶,她目視前方問道:“那個叫果兒的婢女,容貌比之我如何?”
婢女小心翼翼的獻媚道:“王妃之貌豔可傾城,那婢子來自民間,位卑貌陋,自然不及王妃萬一。”
“說得好。”朔流光自信一笑,轉而問道:“那賤婢關在了何處?”
“今晨被遣去了柴房。”
朔流光點點頭,華麗的衣袂拖過門檻,她心中暗度道:處理了戰場上的事務,晏瓊後宅的污穢,也是時候插手清清了。
“求求您,饒了婢子吧,婢子再也不敢了……”柴房內,不時傳來鞭打和求饒聲。
朔流光站在門外聽了半晌,隱約有了種解恨感,她對身後的侍衛低聲交代道:“你們幾個守在門口。”
“王妃!”刑房內一名叉腰持鞭、體態兇蠻的悍婦見朔流光進來恭敬的行禮。
朔流光伸手,悍婦忙奉承般遞上馬鞭。
“王妃。”地上傷痕累累的少女求饒似的低喚,眉目清秀雙眸含淚,一副可憐楚楚的模樣,正是幾日前晏瓊在城外天峰山中邂逅的浣紗女。
朔流光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將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道:“勾引我夫君的人,就是你這個賤婢?”
“婢子沒有!”
“還敢狡辯!”又是一鞭子劈頭抽下,“你讓我們夫妻離心卻毫無歉疚!”
“身爲奴婢不知尊卑,居然妄圖高攀瓊王!”
“前方戰士出生入死,你卻在後方勾引殿下貪享富貴!”
手中的鞭子沒命抽打着,越打越急,毫不顧忌,厲聲質問:“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究竟有什麼好!”
柴房外,晏瓊打翻守衛發狂似的衝了進來,他把奄奄一息的少女緊緊護在懷裡,咬牙切齒的怒吼:“朔流光,你這蛇蠍毒婦!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爲什麼要折磨果兒。”果兒正是那浣紗女的名字。
朔流光扔下馬鞭尖聲道:“爲什麼!你居然敢問我爲什麼!晏瓊,你沒有良心,我們才成婚幾日?你就瞞着我和這個女人做下苟且之事。我問你,我哪一點比不上她,容貌才華,武藝兵法,樣樣都比她來得強,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憑什麼和我朔流光搶夫君?”
晏瓊眉頭緊鎖,目光含諷:“你說得對,果兒是不如你,何止她不如你,連我都不如你。流光,這些日子來,爲了得到我的重視,你不教導屬下,不傳授技藝與人,獨攬大權,事事親力親爲,只爲了讓我知道離開了你,將寸步難行。我時時需要信你用你,可時時又不想再見到你!”
吼出最後一句,晏瓊抱着懷中的果兒大步離開了柴房,只留下朔流光一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她扔了鞭子捂着臉低低的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就成了嚎啕的大哭聲。
爲什麼上天那麼輕易就毀掉了她奢望已久的幸福!
爲什麼晏瓊幾句話就抹去了她那麼多天嘔心瀝血的功績!
爲什麼在她人生最美的韶華時光裡,前一半埋葬了仇恨,後一半卻埋葬了婚姻。
爲什麼在戰場上多麼難、多麼苦她都能挺住,卻在情場裡被一個柔弱的小女人,絕情的幾句話,輕輕鬆鬆的就打了個一敗塗地。
浣陽城中,爆竹聲漸起,又是一年新桃換舊符的春歲佳節到。
千門萬戶的紅聯鞭炮,妝點着戰火瘡痍的浣陽城。
昭示着盛陽二十二年的寒冬,終於還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