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聲慘絕人寰的嘶喊自暗室發出, 隨後是一陣狂砸亂摔。
門口的年輕守衛正倚着門檻打瞌睡,聞聲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不耐煩衝着門內嚷道:“喊什麼喊, 小爺一天到晚好吃好喝的供着你, 可一天都沒虐待過你。”
“讓我出去, 我要報仇, 我要報仇!”門板被撞的嘩啦啦作響, 守衛抵不住門內人的大力推搡,一個踉蹌摔到一邊。
門內人撞得過急,收不住力, 也撲地栽出門去。守衛連忙垂頭喪氣的上前攙扶,似乎相同的事日日發生已成慣例。
“他是什麼人?”
一雙繡着金絲蓮花的短靴映入兩人眼簾, 一摔一扶的兩人驚訝的擡頭。水婧逆光而立, 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兩人, 確切的說,是打量着守衛正扶起的, 那個缺臂少腿的,已經不能被稱之爲完整的人。
“他就是曾經魏王手下的第一名將,那個被浣陽顯赫氏族們鄙夷又羨慕過的草莽英雄——袁羽!”羅鴻緊隨其後,笑着向她解釋。
水婧看着袁羽面目全非的臉和殘缺的肢體,奇怪的問:“他不是早在幾年前, 就被朔流光暗殺了嗎?”
“當年朔流光爲逼他投誠, 施酷刑毀去了他一臂一腿, 奈何他一身鐵骨誓死不降, 朔流光只好割去他的麪皮, 易容成他的樣子前去收復他的舊部。至於他,則被胡亂丟棄在城外的亂墳崗上。那時我方纔出師, 正缺個試藥的活物,就順手撿了回去。”
一臂一腿被廢,臉又被生生削去一層,水婧胃裡涌上一股酸水,噁心的隱隱作嘔,她翠眉緊蹙道:“朔流光下手,有時未免太過狠毒。”
地上的袁羽伸出僅剩的一隻手臂,一點點扯住羅鴻的袍子下襬哀求,“恩公,求你,幫我報仇!”
羅鴻蹲下身看着他,“朔流光和晏瓊,前些日子,剛被公主殿下的妙計打的落荒而逃,現在估計正躲在大漠裡吃沙子。”
“啊哈哈哈!”那人爆出一陣癲狂的大笑,隨後尤不解恨的道“不夠,我要他們都生不如死!”
羅鴻保證般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我一定會讓你活着看到他們生不如死的那一天,不過在此之前,你需幫我做一件事。”
袁羽悲涼自棄的問,“還有什麼事,是我這幅殘破之軀能做的?”
“只要你活着,就能做很多事情。”羅鴻從容的站起身,對愣在一旁的守衛吩咐道,“扶袁將軍進去坐。”然後拉着水婧的手走在了前面。
一番收拾坐定後,袁羽的情緒似乎也緩和了不少,他問道;“恩公需要我做什麼。”
“我記得,你當年在魏王軍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就連魏王本人也自嘆弗如。”羅鴻笑對袁羽,認真的道:“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你有兩萬親信舊部正守在璃王治下的洛關,守將都是你的老部下,我要你一人前去說服他們開關倒戈,你能辦到嗎?”
袁羽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可盡力一試。”
羅鴻接着笑問,“那麼現在,我派一員猛將,再點兩萬人馬給你,你能否拿下洛關?”
袁羽思考了一下,斬釘截鐵的答:“能!”
羅鴻舒展眉宇微微一笑,他道:“那麼明日,公主會讓雲鋒將軍帶兩萬人馬護送你前往洛關,事成之後,少不了你們的升遷賞賜。”
“多謝恩公。”袁羽一掃先前頹廢之態,嚴肅又淡漠的點頭,彷彿又找回了幾分昔日立馬揚威的將帥風采。
羅鴻再報以一笑,“那我和公主,就靜候袁將軍的凱旋佳音了。”
離開袁羽的院落很遠後,一直沉默神遊的水婧纔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羅鴻身上。
羅鴻也沒有開口,就那樣大大方方迎視着她的目光,微笑着任她上下觀察肆意打量。
水婧看了半晌,也並未作出什麼高明的評價,只說了句:“很厲害嘛,不愧同出一門,你和葉大哥真像。”
只這輕飄飄的一句,頃刻間便將羅鴻無懈可擊的儀態敲出一道裂縫,他步履緩慢的一步步走近水婧,高挑的身材,陰柔的五官,太過勾人的眼眸不笑時,就顯出幾分扭曲的陰狠。他就帶着這樣一身迫人的氣勢走到了水婧面前。
水婧嬌小的身軀面對他危險的壓迫,登時宛如小舟遇上了驚濤駭浪。
但並她沒有退步,更沒有示弱,就那樣自信坦然的站在羅鴻面前道:“我活了十六年,只向兩個人低過頭,一個是葉澤,一個是趙瑕。”
她緊盯着羅鴻的眼睛繼續說,“我向葉澤低頭,是因爲我心儀他,所以心甘情願;我向趙瑕低頭,因爲他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君王,我不得不那麼做。而你,一個西域來的小子,既沒有葉澤富可敵國的財力,也沒有趙君震懾天下的威望,僅憑賣弄一點小聰明,就想得我垂青。”她輕笑一聲,“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不錯,比起葉師兄的富有四海、趙君的雄才偉略,我羅鴻的這點微末伎倆的確輕如鴻毛,可他們一個被逼飲鴆,一個又衆叛親離,到頭來,反不如一介布衣活的自在,如此這般,我又何必羨慕。”羅鴻堂堂正正的看着水婧,光明正大的承認道,“我是喜歡你,但我從不求你能像遷就葉師兄那樣遷就我,也不需要你像敬怕趙瑕那般對我低頭。”他低啞了聲音,“我只想在你累了、倦了、孤單了的時候,能來找我聊聊天、說說話。我希望在你眼裡,我可以是你的朋友,而不是葉澤的替身。”
“你……”聽了他的話,水婧似是有幾分動容,她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又一下,氣勢也弱落下去,但仍嘴硬,“你這樣喜歡我,不過是覺得我當年救了你,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訴你,當年把你從沙子下挖出來的人,根本……”
“根本就不是你!而是朔流光!”羅鴻望着水婧因吃驚而瞪大的眼睛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僅知道她把我挖了出來,也知道她轉身便毫不猶豫扔下了我,還知道緊隨其後的你,把當時你僅剩的一點兒水全都餵給了我,拖着我生生走了兩天才走出大漠,交見了師傅蔚傾遠。”
水婧愕然而驚訝的道:“你當時不是一直在昏迷嗎?”
“並沒有……”羅鴻苦笑着搖頭,用一種疼惜到骨子裡的眼神專注的凝望着水婧,他道,“朔流光將我挖了出來,卻又給了我另一場絕望,所以被你救起時,我怕自己會再一次絕望,索性佯裝昏迷聽天由命。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你沒有丟下我,即使知道我可能會連累你一起死去,你也沒有那樣輕易就做下取捨,那時我就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報答這個小姑娘。”
他的眼神堅定而熟悉,像極了葉澤,水婧忽然心生恐懼,她猛地推開了羅鴻,那樣大力的抗拒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大聲道:“你別過來。”語罷輕功一展,迅速將羅鴻拋在了身後。
兩月後,晏璃後方着火,繼洛關守將在袁羽遊說下開關投降後,雲鋒領兩萬兵馬迅速奪下了兵力不足的濯州。
晏璃和赫竹軒正集結大軍攻打歸雲城,一時分身乏術左右爲難。而歸雲城久攻不下,供給大量消耗的同時,軍中也開始人心不穩。
昔年晏璃治下本有四城,後程王投降又獻三城,加上京都浣陽,共統八城。而晏珏爲皇后嫡出,又是元帝愛子,早年得封五城,陸續打敗尹、鄭二王和晏瓊後勢力大增,十六城盡歸於手,如今再得晏璃一城,外加上南方趙國瑕帝的支持,可以說已坐擁晏國大半江山。
以七城兵力對抗十六城,外加一個趙國強援,連一向剛愎自信的晏璃都有些信心動搖,何況是普通士卒。於是不久後,晏璃軍中開始出現大規模的逃兵,即使赫竹軒鐵腕手段、武力鎮壓,也無法控制幾萬人已經膽怯畏戰的心。
又過了一月,身心俱疲的赫竹軒只得含恨退兵,歸雲城之圍,晏璃耗時三月,無功而返。
盛陽二十五年四月,晏珏御下十六城,在羅鴻的提議下,轟轟烈烈開始推行新政。
晏珏親自主持重新丈量土地,水婧出資,高價從氏族手中收購大量閒置土地,分給無地可種的貧農佃戶,併發放了春耕的種子和耕牛。同時,大開東南五洲港口,供晏、趙兩國通商之用。
農商並舉,一時家家歡聲笑語,經濟空前繁榮。
而晏璃兵敗退回浣陽後,由於上一年冬季多地雪災嚴重,許多人無家可歸、食不果腹,難民聚集城外,爆發了一場規模不小的農民起義。
雖被赫竹軒一月肅清,但受這場動亂影響,農家閉門不敢輕易外出,徹底耽誤了春耕。與此同時,水婧再次對浣陽及晏璃所屬之地發動商戰,斷鹽斷鐵,惹得晏璃焦頭爛額,不知等到軍糧也告竭的時候,他手下的幾萬殘兵敗將,是否還能有一戰之力。
手中,一支白梅;鼻端,盈滿淡香。
純白如雪,伶仃嬌美。
畢竟不該是它盛開的季節,縱使傾力強留,亦不過,只得了一夕芳華。
楚逸輕嘆着走到窗前,伸出雙手,放開手中的殘花,帶着梅香的清風楊起他掌中的片片碎花,紛飛的花瓣在他纖長的指尖微做流連,然後義無反顧的飄遠。
“走吧,春的溫暖配不起你們的傲骨!”
寓外,一陣微雨綿綿落下,臺階上,碧綠的新苔嫩的分外惹人憐惜。
楚逸緩步走出屋子,迎面而來的春雨沾衣即落,半溼未溼。密集的細雨中,他微眯雙眼,只見一位白衣美人手持湘妃竹傘,蓮步款款破雨而來。
“你是水婧殿下。”
“你是楚逸。”
明明是一樣的年紀,楚逸卻倏然發現,在水婧的注視下,他就像一隻被狼盯上的兔子。
不過水婧前來,顯然不是要爲難他,“我把你的那篇《蘇幕遮》毀了,既然你那麼看不上皇兄手下的人,那麼從今往後,你就去皇兄帳下聽用吧!”
楚逸迅速反駁,“我拒絕!”
“你是個讀書人,我聽說讀書人最會審時度勢,天下之戰孰勝孰敗,相信你也看得出來。若你今日拒絕了我,那麼你將終身被晏國拋棄,永不錄用!”水婧兇巴巴的威脅。
楚逸不服,“如果晏國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還可以去趙國。”
水婧道:“趙君想娶我爲後的事好像普天皆知,你覺得趙國的皇后娘娘,如果不想讓一個人入朝爲官,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楚逸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從沒見過水婧這樣的無賴,他憋着一口氣,不可思議的瞪了水婧半晌,重重諷刺道:“好!那我就投身珏王麾下,他日我封王拜相之時,定不忘公主殿下今日的—提—攜!”
水婧也不甘示弱的還擊,“好,我—等—着!”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