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戈壁, 正逢春夏交季,風沙極大。旋風颳起沙土,遠遠望去就像平地點起的狼煙, 打着轉不停飛跑。
戎裝颯颯的水婧閉目策馬迎風而上, 衣袂髮絲向後飛揚, 雪白的披風獵獵作響。
雲鋒打馬緊隨其後, 直奔到一處崖臺, 兩人方纔雙雙勒馬。
水婧的呼吸綿長深遠,調息許久才睜眼笑道:“戈壁大漠的豪爽,真是令人懷念啊。”
“我本以爲殿下更喜南國煙雨, 不曾想……”
“不曾想,我愛的是這西北狂沙。”水婧笑, 掐指放在脣邊, 吹出一記響亮的口哨, 寂靜的長空之上,忽有飛鷹啾啾啼鳴, 飛哮而來,盤旋俯衝直下。
雲鋒看着飛鷹衝向水婧,手按劍柄,小心提防。
飛鷹神速,轉眼已到眼前, 水婧擡起左臂, 爲其依撐落腳, 黑鷹竟收起雄赳氣昂之勢, 乖乖落在她臂上, 尖牙利喙理了理翅上翎羽。
“這是殿下的鷹?”雲鋒新奇,飛禽一類, 屬鷹最爲桀驁,本是極難馴服之物,看它與水婧相處倒是甚爲融洽的樣子。
“嗯。”水婧看着飛鷹道:“當年在斷崖上尋回它時,方纔破殼,西北民風剽悍、人人善獵,想是老鷹爲獵戶射殺,獨留這隻雛鷹,後來回中原,山高地遠不曾帶它,難爲它還記得我。”
“殿下從前到過西北?”
“是啊,十年前,閣主曾授意我深入大漠助朔流光復仇。”水婧張臂,放飛雄鷹:“我知朔流光素來心高氣傲,大抵不願讓我相助,於是便廣交西北諸部首領,借人之手爲其鋪路,歷時兩年方纔事成。”
聽着她雲淡風輕的描述,雲鋒忍不住問道:“那時,殿下多大?”
水婧道:“估摸十一二歲的模樣吧!”
十一二歲……仍是很稚嫩的年紀。
雲鋒驀然覺得揪心,皺眉道:“以後,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不妨交給末將。”
“好啊。”水婧應的爽快,“現下,我這裡還真有些事要拜託你。”
“何事?”雲鋒發問。
“在那裡!”他順着水婧纖手所指處望去。
兩人所立的崖臺下,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崖臺雖陡卻也不高,乍然看來渾若點將臺一般,視野十分開闊。
此刻,雲鋒佇立遙望,卻見天地交界處,一隊黑甲騎兵正浩浩蕩蕩飛馳而來,馬肥人壯過境之迅,彎刀鋒利數量破多,行到之處,煙塵飛蕩,遮天蔽日。
“這是……”雲鋒遲疑,錯愕大於不解。
水婧解釋道:“對西北作戰,我比你熟悉的多。這裡的人多善射騎,我們的羽箭營根本沒有優勢,有時一隊裝備精良的軍隊戰鬥力還不如一羣馬匪,所以,這一萬人馬,都是我從西北諸部選出最精良的勇士,我把他們交給你。”她的目光與羅鴻相對:“記住,我要的不僅是一支軍紀嚴明、訓練有素的騎兵,更要是一支虎狼之師!”她的語氣很自豪“這一招,早在十幾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裡,我就在籌劃,只是一直礙於囊中羞澀,未曾付諸實際;後來有葉大哥相助,方纔招兵買馬。幾年前,我曾集結他們,給過晏瓊迎頭痛擊,希望這一次,能徹底擊垮晏瓊!”
“請殿下放心!”雲鋒一腳踏上馬脊,一個漂亮的側身落下崖臺。
夜幕降臨,月華清冷,天空中掛着寥寥幾顆星子,冷月清輝,灑在地上,如同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水婧出營,徒步走在這片蒼涼雄渾的廣漠上,白日將最精銳的一支軍交給了雲鋒後,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只得隨後又補派了徐景林前去。
眼瞼微垂,水婧道:“出來吧,跟了這麼久不累嗎?”
跟蹤被發現,晏珏卻是毫無愧色,他打了個哈哈現身道:“被你發現了。”
“皇兄?”水婧不解,琥珀般的眸色映着他的身影問,“皇兄若有事爲何不召臣妹去中軍大帳商議?如今您是萬金之軀,若有什麼閃失怕是不妥。”
“行了,你我兄妹不必講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如今形勢如何?”晏珏的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此次西域御駕親征,乃是他登基後的第一仗,想來他也定是殫精竭慮,夜不能寐。
水婧眉宇間亦留着一抹疲倦,她道:“西域勢力錯綜複雜,北有沙盜馬匪盤踞伺機,南有各蠻族部落虎視眈眈,晏瓊則佔據了西邊,我軍三面受敵,目前的形勢頗爲不利。”她一邊說一邊不忘留意晏珏的反應,見他眉頭微蹙,又道:“皇兄此次出征,麾下可獨當一面臣子唯有羅鴻、雲鋒二人,前日臣妹已命羅鴻南行,試探各部;昨日又派雲鋒趕往北地駐守。”
“嗯,你做的很好,羅鴻、雲鋒二人,一文一武。對付南邊各部的老狐狸,羅鴻自然是不二人選;雲鋒善攻,讓他去西邊威懾沙盜馬匪,以殺止殺也是再好不過。”晏珏眯了下眼睛,又問:“軍中的奸細可找到了?”
“臣妹還在找。”
水婧給出的這個答覆沒有讓晏珏滿意,他皺眉道:“自朕登基以來好幾個月了,怎麼還是沒有查出一個確切的消息。”
“此時事關重大,臣妹還需要一些時間。”水婧說完,知這話定然搪塞不過,連忙補充道:“不過可疑之人臣妹已經派人去監視了,一切盡在掌控,請皇兄放心。”
聽出了她話中的惶恐,晏珏面上不禁浮起笑意,雖有稱量天下之才、雖是他的妹妹,到底還是懼於他的威嚴。這很好,帝王家比親情更重的,是應當恪守的尊卑,自他登基以來,水婧一直以“臣妹”自稱,既有意疏遠外臣,又從不居功自傲拉幫結派,表現上可謂是進退有度,很合乎他的心意。
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人,最能理解他身爲帝王的顧慮,也真是難爲她了,晏珏內心稍稍有些歉疚,於是換了種稍顯輕鬆的語調對水婧道:“小婧,陪朕走走吧。”
夢裡,雲鋒又一次見到了父親口中,那個本該被他喚做“母親”的女人。
適逢臘月孟春,那女人穿着淡紫的狐裘,接過宮人手中的剪子裁下一支紅梅,人面梅花絕色淑麗。
他帶着巡邏的衛隊經過,正遇上擡攆的宮人載着她姍姍而來,他強自按下滿心歡喜,單膝跪地向她行禮,“淑妃娘娘。”
攆上的女子連一個停駐的眼神都吝嗇給予,像是經過路旁的一棵樹、一段石欄或是一個不起眼的內侍,長長的流蘇垂過車攆,擦着他的頭盔、肩甲,目不斜視從他身邊過去,連綾羅細微的摩擦聲,都沒有停。
那一刻,他深深感到了“母親”對他發自內心、溢於言表的厭惡。
是的,厭惡!
這樣一個恥辱般的存在;這樣一個時時刻刻提醒着她,曾經荒唐過往的“罪證”,日日在她面前晃盪,叫她時時提心吊膽除之又不忍的“兒子”,她怎能不厭惡呢?
這就是雲鋒多年來威風凜凜的戰甲下,一直藏匿着的、引以自卑的身世,羽林衛大將軍雲鼎與淑妃程晚秋進宮前,苟且放蕩後的產物,一個上不得檯面的“私生子”。
耳邊是父親雲鼎威嚴而鄙夷的警告:“你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你‘母親’程氏一族,還有我們雲家,都會被陛下滿門抄斬。”
“記住你的本分,你沒有資格同你的兄弟爭,你只是我的義子,我從路邊撿來的一個乞兒!”
他跪在父親面前,聽着這些令他屈辱無比的話,卻仍要謙卑恭順的回答:“是,我記住了。”
……
“你若醫不好他,我一劍殺了你。”
是誰的聲音?
那麼張狂霸道,聽來又窩心溫暖……
年少的夢魘瞬間彌散。
亭亭玉立的公主帶着一臉清傲與隱忍出現在他面前,她說:“我是水婧,出身水宇天閣的草民,你可以叫我長使,也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字,但是別稱呼我‘殿下’,我討厭這個身份。”
他從沒見過這樣有着經世之才的灑脫女子,他想這真是他走遍三千紅塵都難以尋到的同行者。
但是欣喜中又隱隱生出幾分惆悵,這姑娘不是他這樣身份的人可以癡心妄想的,她是晏珏殿下的胞妹,高高在上的晏氏皇族,他的主子。
朝思暮想……又僭越不得……寤寐求之……又求之不得……
不甘心……不甘心啊……
“雲將軍……雲將軍……”帳外傳來副將徐景林急切的聲音,雲鋒微微閉目,同樣的夢這些天來如影隨形,他揉了揉額角煩躁的問:“出了何事?”
徐景林停了片刻,聲音恭謹的響在帳外:“將軍,南邊的幾股馬匪已經向我軍投降,還要繼續殺嗎?”
雲鋒抿了抿脣,勾出一個殘忍的笑意:“殺!”
“這雲鋒是得了失心瘋嗎?”捧着手中的信函,羅鴻忍不住煩躁。
他在北方與西域諸部首領的談判纔剛剛開始,各種刁鑽又古怪的條件似乎在故意試探着底線,現在所有的勢力,都在緊緊盯着晏珏手下兩路大軍的動向。
未來是戰是和,全看這兩路大軍的作爲,仁慈安撫還是暴力鎮壓?將決定他們是俯首稱臣還是奮起反抗?
可是南邊的雲鋒……偏偏在這個時候開始對沙盜馬匪大開殺戒,大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局勢大大的超出了羅鴻的想象,事情不妙!非常不妙!
他嘆了口氣道:“傳書水婧殿下吧,就說雲鋒頗爲反常,叫她提早準備。”他想了想又沖帳外道:“傳令兵,傳令大軍向南開拔!”
目送信使與傳令兵一前一後走遠,羅鴻的眼裡漸漸泛起冷血的光芒。雲鋒行事方寸大亂,水婧遠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北方坐鎮的將領又只有自己一個。
各方皆在掌控之中,計劃……可以順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