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慘白的銀光, 與兵戈的寒意交相輝映出一方天地。
雲鋒單衣袒胸,仔細擦拭着劍鋒上乾涸凝固的血痕。
利劍如鏡,倒映出他胸前糾結的肌肉, 每一寸都經過戰爭的千錘百煉, 充滿殺戮的力量, 彷彿一件完美的武器。
對於一個常年刀頭舔血的將軍來說, 保持理智平和, 遠比隨性殺戮,更加艱難。
所以,每當血脈中的沸騰難以自抑時, 雲鋒就會選擇擦劍,以此來一遍遍的告誡自己, 一個人, 和一件武器的區別。
“思思”就是這樣猝不及防, 誤入這片天地的外來者。
“你來幹什麼?”雲鋒的聲音,冷的似乎要結成冰。
“思思”目光呆滯, 像只受驚的兔子,她說,“水婧殿下死了。”
“你說什麼瘋話!”雲鋒猛地側頭,眼神恍若擇人而噬的野獸。
“思思” 的眼睛驚恐而呆滯,她輕輕顫抖着, 像一個受到重大打擊久久無法回神的人。
“是珏王殿下的人!他們說, 珏王娶到了“佳音”公主, 也借來了趙國的兵。水婧殿下, 可以去死了。”
“晏珏不會做出這種事!”雲鋒雙目通紅, 他用力抓住“思思”的雙肩,幾乎要將她一併撕碎, 他嘶吼道:“帶我去,沒有見到殿下的屍體,我絕不會信!”
“好,我帶你去!”“思思”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一路上,兩人陸續遇到了幾個慘死水婧劍下的刺客,雲鋒一言不發的上前,逐一驗看。
可越看,他的心也越涼,那些人,他全都認識!都是晏珏親衛軍中的高手!
“殿下在那邊!”“思思”捂着嘴巴,終於忍不住嗚咽起來。
漫天皚皚的雪原上,被鮮血浸透的水婧就那樣靜靜的安睡在雪地裡。
大片的血在寒風吹拂下,結成了紅色冰,鮮紅的血,純白的雪,沉靜的守着死去的人,像一幅亙古大戰後的淒涼畫卷。
“墨龍”被厚雪掩埋,劍身在雪下發出低沉的錚鳴,似哀嚎如哭泣。
“殿下——”整個世界都要崩塌了,雲鋒死死的盯着水婧,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不——殿下——殿下——水婧——你怎麼了?”他撲上前跌跪在大雪中,如孤狼失偶般沉聲哀嚎。
一年前,他叛變事敗自刎未成,是水婧力挽狂瀾,壓下了軍中的流言。
這一年多裡,他傷勢痊癒後,仍作爲珏王的心腹愛將,手掌兵權風光無限。
水婧臃腫的身驅被他抱在懷中,他方纔想起,武藝高強的水婧爲何會變得這般畏冷。
體內磅礴的內力遇寒,自動暴起運轉護體,丹田的燥熱猝不及防流竄而出,灼燒着他的心,幾乎痛的生不如死。
那本是屬於水婧的功力!
水宇天閣閣主赫離風傳給水婧的內力!
一年多前,若不是他愧對晏珏羞憤自盡,水婧就不會渡盡一身內力救他,現在,就不會這麼輕易的死在幾個刺客手上。
都是他的錯!他的罪!
他的生命,他的尊嚴,他的一切都是水婧給的。
他卻害死了她!
雲鋒埋首在水婧頸邊嗚嗚哭泣,滾燙的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一滴滴破碎落在水婧冰冷的雪腮上。
他流着淚溫柔的捧起水婧的臉,小心的吻上她冰冷蒼白的額角,他說,“殿下,你別死,你死了,臣還能效忠誰呢?”
雲鋒抱緊水婧冰冷的屍體,泛着血色的眼睛仿若十八層地獄中爬出的惡鬼,他咬緊牙關渾身顫抖,握的發白的指骨一拳砸進雪裡,從牙縫中低低的蹦出惡狠狠的兩個字“晏珏!”
越州城外。
寒風刀割似的刮過臉頰,連疼痛的觸感都是乾澀而粗糙的,露在風中的皮膚幾經寒凍血脈冰冷,好似沒有了知覺
朔流光騎馬行在隊伍的最前方,她眼神淡漠,好似冰霜,臉上已尋不到絲毫的軟弱落敗,取而代之的是銳利的清明與老謀的冷靜。
她的計謀果然生效了!“思思”傳來訊息,雲鋒已經開始集結部衆,密謀造反!
只要趁珏王大營內亂之際,將晏珏、羅鴻、徐景林一網打盡!
潁州!風黎城!封州!長延城!穆連城!歸雲城……介時,江山大半將歸於他們之手!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朔流光激動難掩,似乎已能遙遙看到這場空前大勝後的景象!
晏瓊站在城上,遠望着她出徵的背影,只覺得像是觀摩一幅畫卷般不真實。幾天前還同他痛哭流涕、整日吵鬧的女人,此時此刻,卻好像換了個人。
晏瓊知道,她可以私下爲了他爭風吃醋,蠻橫無理,但是卻絕不會在領兵行軍時,在士卒面前有半分的失態。
她是他的王妃,他手下的頭號智囊,更是整個軍隊的玄鐵支柱。所以,無論怎樣,她都會撐下去。
晏瓊負手看着暗紅的“朔”字旗幟在大軍浩浩蕩蕩的簇擁下行遠,心中竟不可自拔的被莫名而來的內疚與悔恨所充斥。
他想,他對朔流光,終是愧疚多於喜愛的。
浣陽城外,餓殍遍地。
官道旁,面黃肌瘦、披頭散髮的難民們成羣結隊,狼狽的拖着飢寒交迫的軀體苟延殘喘般蹣跚的行走着。
一些帶嬰兒的婦人、體弱的老者、年幼的孩子因經不起長途跋涉的飢餓勞累,被大隊無情的遺留在了途中,絕望寒冷的等待着死亡的命運隨時降臨。
一陣“篤篤”的馬蹄聲傳來,難民挪動着麻木又遲緩的身體,慢慢讓開道路。
付文帶着前線的密報,又接下璐州運糧的軍令,一路北上趕路,前往浣陽。
出發前,他本以爲只一個傳訊的差事,應該能早去早回,不成想一路打馬經過各地,眉頭忍不住皺了再皺。
南邊珏王與瓊王打的正酣,但戰爭前線都沒有這樣大批的難民,反倒璃王的地盤無戰無亂,卻民不聊生,潦倒至此!
他一路散盡盤纏買糧救人,此刻,看到這些面黃肌瘦的可憐人,他的良心又開始作祟,於是從懷中取出隨身的乾糧袋,將所剩無幾的乾糧,也都分發給了沿途的難民。
飢餓的人們一哄而上,片刻搶了個精光。
看着稚兒老嫗飽受飢餓摧殘,付文的心情一時也低落的沉到了谷底。
“還是快些進城,將這裡的事知會璃王殿下決斷。”付文這樣想着,策馬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
浣陽城,顧雪樓。
廊前隨風舞動的絹紗,如善舞藝姬揮出的長袖,拂着悽悽瑟風捲進幾片冰花,剎那,沖淡了滿室的暖柔旖旎色。
赫竹軒自軟帳紅樓中宿醉方醒,皺眉扯下覆在身上的褶皺綾羅,換上一件清素的新袍,起身又是一派風流倜儻的瀟灑模樣。
守夜的婢子乖巧的挑起內帳的簾子,伺候他潔面、漱口。
“公子,付大人有軍情稟報。”
“叫他靜候片刻。”
一番收拾完畢後,赫竹軒神清氣爽的推開門,對門口糟粕不堪的付文道:“天寒地凍的,你不在璐州避冬,大老遠跑回浣陽堵在此處作甚。”
“長使,璐州軍糧告竭,臣特回城調糧。”
“哦。”赫竹軒漫不經心,不過是常規調運,不是什麼大事,“前線戰況如何?”
“三日前密報,水婧殿下爲刺客所傷,不治而亡!晏瓊殿下趁機出兵,欲攻陷……”
“不治而亡!這等十萬火急之事你爲何今晨方纔來報!難道不知延誤軍機是重罪嗎?”赫竹軒頓時驚措。
水婧死了!這怎麼可能!
“屬下……知錯。”付文猶豫了一下,忙低頭認罪。總不能直言說,他憐憫難民,沿途散金買糧耽擱了一日。
“即刻隨我點兵!”
“長使不可!”付文阻止,闡述自己的計策,“屬下以爲此次珏、瓊相鬥,正是削弱兩王勢力的大好時機,既是與我軍無關,長使大可佯裝不知,等其兩敗俱傷後坐收漁翁之利也未嘗不好。更何況,如今璃王治下爆發饑荒,難民……”
赫竹軒怒斥:“蠢材,自亂初起,三王互相制衡,朔流光就屢屢在水婧手下吃虧,以她的作風定將晏珏部一網打盡後纔會罷休,若不現在出兵,待她大敗晏珏重整旗鼓後必然實力大增,屆時我軍便只有引頸就戮了。”
“可是城外的難民……”
“螻蟻小民無力苟活,不救也罷!不必再言,即刻隨我點兵!”
水宇天閣的赫長使!竟是這等不顧民生疾苦的人!
付文不可置信的呆立原地,轉眼,赫竹軒已大步流星的離去了。
晏珏大營,夜,深寒。
一道翎羽燃火的箭矢,流星破空般劃開夜幕,射倒了守夜的哨兵,餘勢射入地面寸許,尤自顫動不已!
鐵衣銀甲的雲鋒冷肅剽悍,一馬當先,身後涌出幾萬訓練有素的虎狼精銳,如殺神般揮刀收割人頭。
“造反了!有人要造反了!”
當下,軍中一片騷亂,酣睡的士兵披甲出營,茫然的拿着兵器不知所措。
雲鋒振臂一呼,“晏珏無道!殘害賢良!爾等若願反了這暴主,就隨我一同殺入帥帳,取晏珏首級來!”
“雲鋒,你瘋了嗎!犯上謀逆是殺無赦的大罪!”
“你以爲,親眼看到公主的屍體後,我還會在乎自己的命嗎?”
混亂的廝殺聲中,間雜着羅鴻惱羞成怒的指責與雲鋒傷痛瘋狂的反問。
“將軍,大事不好,朔王妃領兵打進來了,我們被包圍了。”
雲鋒慘淡的笑意僵住,羅鴻垂眸萬念俱灰,還在自相殘殺的士兵也紛紛停手,在數倍於己的外敵圍困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