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血紅的劍身蒼然出鞘, 妖異的劍身劃出凜然的弧度,“放箭!”頓時萬箭齊發,如雨而下, 城下霎那傳來無數哀嚎。
後至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屍體, 揮舞着刀劍憤怒的一波波攀上雲梯。
“雲將軍, 這樣下去不行, 敵軍的攻勢太猛, 箭快要用完了。”
一劍劈倒一個爬上城垣的敵兵,鮮血濺了雲鋒一身,他深深鎖眉堅定的對傳令兵道:“我們必須守住夜城。”
傳令兵聲嘶力竭幾欲哀求:“將軍, 我們苦守滇城已有半月,糧草不濟, 將士們都不行了, 將軍, 我們開城投降吧!”
“混賬話,本將征戰數十載, 從未失過一城,何況陛下的援軍已在途中,我們斷沒有這樣屈服的道理。”雲鋒冷聲呵斥,說着眸色一暗“傳令,增援北門, 那裡城牆低矮根基最弱。”
城下, 軍隊在一輪輪有序的進攻中, 漸漸露出中央錦袍緩帶的大軍統率——趙國天子暇。
帝王淡漠的目光越過黑壓壓的大軍和無數拼殺的將士, 最後投在渾身浴血恍若戰神的雲鋒身上。
隔着遙遙數裡,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相碰,彼此揚脣, 給予對方挑釁的冷冷一笑。
城牆內外,雙方還在爲爭奪那窄窄一牆如火如荼的廝殺,每個瞬間都伴隨着無數生命的消亡。
“嗖——”銀芒劃破天際,箭矢翎羽擦過耳際猶帶勁風,遠方,趙暇泰然的神色驟然一變,雲鋒訝然回首,卻是多日未見的水婧持弓而立。
她保持着片刻前放箭的姿勢,目光瞥向雲鋒,緩緩放下了手中強弓。
戰場上,先鋒大將齊坤中箭落馬,敵方陣型被衝亂,主帥鳴金,敵兵如潮水般退去。身旁傳來傳令兵驚喜的呼聲,“將軍,趙軍退兵了!”
劫後餘生的喜悅並沒有絲毫感染雲鋒,他責備似的輕叱水婧道:“明知夜城危險,殿下怎麼還回來!”
“以命爲賭,我輸了!”水婧掏出絲帕,走上前輕輕包好雲鋒手上滴血的刀傷,她面上雖灑脫,聲音卻透出難以言傳的悲傷:“我自京都一路趕來足足花了五六日,夜城之危卻依舊未解,可見皇兄決計不會讓五州回援了。”
“殿下,陛下有他的苦衷,五州是我朝東南的門戶,一旦趙國突襲……”
“不!”水婧搖頭打斷雲鋒的話,“你不必替皇兄開脫,五州共陳兵三十餘萬,就算往返夜城也不過兩日,更何況有烏瀾天塹爲屏,趙國怎敢貿然進攻,皇兄執意捨近求遠調兵,乃是疑你功高蓋主,欲借外敵之手,置你於死地。”
雲鋒聞言勉強一笑,緊握劍柄緩緩垂首,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一切雄辯都顯得蒼白滑稽,只是一股油然而生的無力悲哀,頓時強衝胸臆。
枉他堂堂七尺男兒,縱居高爵顯位,竟也無法去撫平心愛女子的憂思,只能連累這絕世紅顏躍馬沙場、輾轉飄零。
“將軍!”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兵抓着一隻白鴿跑上城樓,“將軍,這隻鴿子從晌午飛進城來就一直盤旋不去,屬下擔心是趙軍與城內細作聯絡,幾次放箭都沒射中。剛剛它落地休息,被屬下趁機抓住,就發現了這封信。”
“是羅鴻的信鴿。”水婧抱過鴿子,追問讀信的雲鋒道“信上說援兵幾時到了嗎?”
雲鋒“嗯”了一聲,把信遞給她。
水婧接過信箋不疑有他,在低頭看信剎那,雲鋒突然出手點了她後頸的穴道。
“你……”水婧驚疑,眸光渙散開軟綿綿的倒入雲鋒懷裡,信鴿撲騰一下飛上天。
“將軍,您……”小兵亦是不明緣由。
凝視着懷中的水婧,雲鋒眼底的柔情一閃而過,他低聲命令道:“你去悄悄備一輛馬車,今夜子時抄後山小道把公主送出城,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收緊手臂,雲鋒脣角泛起淡然的笑意。
“將軍……”小兵呆了呆,從軍以來,他見過雲鋒無數次,但從沒有見過威嚴的大將軍對誰笑過,這一刻,夜城絢爛的夕陽下,看着這位威震朝野的戰神對着懷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微笑,不知怎麼的,他覺得壓抑多時的心情也豁然明朗開來。
似乎注意到了身旁小兵的呆滯,雲鋒側目問道:“多大了?”
小兵挺直脊背道:“回將軍,十五了!”
“嗯?”雲鋒揚眉。
小兵漲紅了臉,吞吞吐吐的道:“回……將軍,過了今年春就……十四了!”
雲鋒失笑,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瘦小的肩膀道:“去準備吧,子時到城西來接公主,回家好生孝敬高堂,作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帝都浣陽,靈殊宮。
昏黑的巨燭下,一襲黃袍紫冠的晏珏如夢初醒。
大殿金柱上盤旋的雕龍,正張牙舞爪的注視着他,怒睜的圓目,鋒利的菱角,攜着不容冒犯的凌然之威盤旋雲端,然而無論怎樣兇悍張狂,也不過是駐留殿上的死物。
“爲了除掉雲峰,你賭上了舉國安危,難道你不怕雲鋒倒戈,夜城失守嗎?”黑暗中,想起一個宏厚莊嚴的聲音。
“不會。”晏珏凝望着龍首無聲的喘了口氣:“只要有小玥在,雲鋒就不會背叛晏國,趙君暇雖想到不惜一切除掉小玥,但朕更需要她毫髮無傷,所以朕沒有讓趙暇得逞,小玥還是順利抵達了夜城。”
“二十萬大軍壓境,你絲毫不顧忌嗎?”
“以雲鋒之勇、小玥之才,他們拼死也不會讓趙軍踏過夜城一步,可惜城中少兵缺將,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憑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擋。”他頓了頓,道:“三日,三日後,待雲鋒、小玥戰死,趙軍亦將死傷慘重成爲疲憊之師。我晏國援軍一到,屆時以逸待勞,進可攻退可守,趙國不敢碰硬,只能撤軍暫避,夜城不會破。”
“不錯,三日後一切便都結束了。”暗金描文的重簾後,讚賞的低語聲再次慢慢響起:“滅藩王,殺手足,鎮功臣,得尊權。珏兒,這些年來你一直做得很好。”
很好嗎?晏珏目視金龍,捫心自問不語,彷彿深深陷入某種遙遠的沉思。
“只是他日,我望你想起如今,不要後悔。”那人嘆息,盡染浩蕩歲月的感傷。
“不會的,我永遠不會走你的老路。”晏珏收回目光與那人對視……隔了很久才喚出一個已成禁忌的稱呼:“父皇。”
夜城城西,月色遍地。
雲鋒抱着昏睡的水婧,輕輕放在了馬車上,他的手有些遲疑的撫上水婧的臉頰,卻在指尖觸到光潔粉頰的剎那,像是被火灼了似的猛然縮了回來。
沙場搏殺的這些年裡,他積攢了無數話想對水婧說,可此時此刻,對着日思夜想的人兒,滿腔傾訴涌到口邊又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終只嘆了聲:“殿下,往後別爲難自己了!”
你本是元帝膝下唯一的愛女,晏氏皇族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公主,可你沒有得到應有的尊榮,卻先揹負起了沉重的責任,如今,你的家國先背棄了你,而你,也終於得以解脫。
他悲傷卻又不捨的看了水婧最後一眼,放下車簾對趕車的小兵道:“好了,抓緊時間送公主走!”
小兵敬仰的望着這位如山嶽般屹立晏國邊疆的雲將軍,他知這一別便是永訣,忍不住抽泣道:“大將軍,您多保重!下輩子,小人還願意當您的兵!”他一邊擦淚,一邊揚鞭“駕——”
車輪壓過青石板上的銀白月光,載着雲鋒畢生的愛與執着越走越遠,車輪轆轆,一聲聲都像碾在他的心上,他眼中酸意上涌,昂首舉目間,才發覺今夜又是漫天流星晚雨。
初見時就是如此月夜,卻臨到分別了,還是舊時模樣。
雲鋒目送載着水婧的馬車融入濃濃夜色,直到再也望不見了,才冒着冷雨轉身走上了城樓。
黎明將是夜城能堅守的最後一戰,縱然失掉所有,至少守住了她,如此……也好。
百里外,大軍行進的步伐仍整齊不失迅速,二十萬人披星戴月,已整整行軍三日。
“咕咕”幾聲鳴叫,信鴿從天而降落在羅鴻肩頭,他解下鴿腿上的竹管,藉着火光雲鋒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夜城難守,城外密林,殿下就拜託你了。”
竟是託付身後事!
難言的震驚襲上心頭,羅鴻揉碎手中箋紙聲嘶力竭的怒吼:“傳令,繼續加速!”
夜城巍峨的城牆上,鐵衣戎裝的雲鋒沐浴朝陽,從懷中取出一縷黑髮。
那縷女子的黑髮正是水婧的,那是幾年前決勝朔流光的一戰中,水婧詐死時雲鋒悄悄剪下的;那是曾經在以爲水婧死去時,他於萬念俱灰中留給自己餘生唯一的念想。
即使後來知曉一切只是計謀,他也沒捨得扔,一直貼身帶着,珍藏了四年。
城下隆隆鐵騎漸漸逼近,城中寥寥殘兵整裝待發,來不及了!他悲笑着放開手,任由髮絲柔柔滑過指尖,慢慢零散在風中。
“唰!”血紅的利劍最後一次出鞘,帶着主人視死如歸的氣魄:“將士們,出城迎敵!”
“殺呀——”千軍萬馬義無反顧。
城外密林,衝破穴道的水婧匆匆跳下馬車,遠處傳來城門轟倒的巨響,她不可置信的回望,淚水忽然難以抑制的奪眶而出。
滿眼的屍山血海,雲鋒奮不顧身的衝殺,他身邊已經沒有一個並肩作戰的將士,可這一刻他卻只模糊的想:殿下該安然離開了吧!
斷骨分離的劇痛從腿上傳來,雲鋒驚覺,右腿已被敵將一刀斬斷,他揮戈反擊,卻重心不穩跌落血泊。
敵兵舉刀砍來,驀然間俱被流箭射中。
“是她!‘楚顏’公主晏玥!”敵兵的隊伍突然發出了一連串恐懼的驚呼。
遠遠地,一抹碧綠一人一馬破將殺敵衝入包圍中,前進時馬兒中箭發出一聲哭泣般的悲鳴倒下,但那抹碧綠仍英勇無畏的殺了過來。
思思,居然是思思,她竟沒有走!
橫飛的血肉,越累越高的屍體,雲鋒從不知看似柔弱的思思,原來武藝這麼好。
思思衝到雲鋒身前拉起他,卻被他憤怒的掙脫:“你來做什麼!”
“爲她而死是你的選擇,可我也有我的選擇。”思思決絕的神色,在血光中透出青蓮般純粹的美麗,“我的選擇是,和你在一起。”
雲鋒凝視着她,終於緊緊回握住她的手:“好!我們在一起。”
兩人背靠背,肩並肩,劍過之處,血海滔天。
晏承帝平元四年三月,趙國毀盟,揮師二十萬北上,行至夜城,爲楚顏公主晏玥與鎮國將軍雲鋒率守軍拼死相阻。雙方對戰半月,三萬守軍盡數覆沒,晏玥、雲鋒戰死,後晏國援軍至,重奪夜城,趙國退兵。
於是史書裡,巾幗紅顏水婧傳奇的一生,便結束在了那一年、那一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