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婧駕車載着雲鋒又跑了一日後,再沒有山路可以容車同行,兩人不得不棄車上馬,在林間繼續穿行。
“烏彷谷”人跡罕至之地,大片森林密密麻麻,林中常有野獸出沒,一到正午,沼澤被陽光一照就會瀰漫出五顏六色的瘴氣。
若非水婧路熟能及時避過,兩人就是不知不覺的一命嗚呼也無甚稀奇。
長時間的騎馬勒繮,對體力也是嚴峻的考驗,雲鋒伸展手臂剛想緩解一二痠痛,望見左臂箭傷的傷疤,又想起一事不明,忙問水婧,“那夜射傷卑職的箭頭似是帶烈毒,殿下是如何解了的?”
水婧微詫,“你說‘英雄冢’?”這些天只顧埋頭逃命,這樁事她早忘到了腦後,難爲雲鋒還記得,既然他問起,左右也不是什麼秘密,“那毒是我早年練手時,用自己的血制的。”
“殿下的血?”雲鋒聽着這話,只覺得詭異至極。
“不錯,就是我的血,水宇天閣有一門百毒不侵的功夫,只是這功夫早年是輔着草藥增進的,有那麼幾年,會渾身疼痛血脈含毒,挺過來的便可成就不世絕學,挺不過來,自殘自戮者,也比比皆是。”
水婧笑望着驚愕的雲鋒,邪氣古怪的問,“怎麼?怕了?”
冷麪將軍震驚的說不出話來,水婧甩頭輕笑一聲,昂首打馬走到了他前頭,他也只得強自按下滿腹疑竇,打馬跟隨水婧繼續趕路。
又過了兩天,進入沼澤地後,馬蹄頻頻陷入泥中寸步難行,水婧和雲鋒萬般無奈再次棄馬,這樣一來,兩人只能徒步行走。
水婧無病無傷,輕功又極好,區區泥濘自然不在話下,而云鋒還在發燒,身上多處外傷剛剛結痂,四肢無力實在不宜動武,兼之內傷惡化,體力十分有限。
這下可難壞了水婧,她猶豫再三,將雲鋒的猿臂搭在自己單薄的肩上道,“我揹你走。”
雲鋒嚇了一跳,“殿下,這萬萬使不得……”尊卑有序,他怎敢讓水婧背。
“別廢話!”雲鋒反抗半晌,還是被水婧厲聲制住託在了背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起來。
忐忑的伏在她瘦弱的肩上,雲鋒輕聲問:“殿下爲何從沒想過,把卑職丟下自己走。”
水婧腳上的靴子沾滿泥沼,承着兩個人的重量,雖有提縱之法腳步走動起來,依舊吃力的很。
她聞言對他調笑道:“我確實想過,但你是王兄的好兄弟,他視你如手足,我若把你當衣服一樣說丟就丟,沒法向他交代。”
冷麪將軍苦笑了下,一顆心卻是暖的。
好在三天後,兩人終於到達了晏珏治下的風黎城。
風黎城緊鄰孟州,是晏國南地少有的人傑地靈之處,陽春三月,杏花細雨沾衣,楊柳微風輕拂,端得天上人間的柔情風流。
雲鋒得杏林國手醫治,兼之常年習武身強體健,不消幾日已能下榻走動。連日不見水婧的蹤影,他竟隱隱生出些擔心,便向院中的小廝打聽,“公主在何處?”
他身形威武雋逸,平日又總冷着一副臉,小廝猜不透這將軍的脾性,忙戰戰兢兢的答:“聽說公主今日,由太守大人的幾位夫人陪着,上街去了。”
“上街?”雲鋒驚訝,原來那小公主,也會些女兒家的事。
大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春臨晏國天氣轉暖,經過了一年的戰亂,商販們都迫不及待的兜售手中積壓的貨物。
水婧帶了面紗,拗不過太守謹小慎微,只得由府中女眷侍衛們陪着逛。走過條條街市,市井久違的繁華喧鬧撲面而來。
前幾日,她見雲鋒調養恢復的差不多,已經飛鴿傳書通知了晏珏,想來過不了多久,沙場的烽火硝煙,就會召喚他們前去了。
一陣喧囂打斷了水婧的思緒,她擡眼望去,原來已經到了“宴緣”酒樓。
酒樓前,來往客商如潮涌動、摩肩接踵。酒樓內,說書、喝酒、吃飯,更是人山人海。
水婧也不介意,輕車熟路的走進樓中,在大堂尋了個靠窗的空桌,便自然而然的坐下了。
倒是太守的幾位女眷明顯愣了愣,好像被面前人聲鼎沸的混亂場面弄得有點暈頭轉向,好半天才吶吶問:“殿下從前到過風黎城?”
水婧瞧着面前幾個溫婉和順的女子,笑答道:“幾年前曾途經此地,就是在這家酒樓,巧遇了一位闊別多年的好友,所以印象格外深刻。”說着常客般熟絡的叫來小二,報上了幾道菜名。
酒樓中齊聚三教九流,人多口雜,水婧這廂還沒發話,就聽鄰桌几個書生喋喋不休的談論起來。
一人道:“聽聞‘楚顏’公主才情過人,一身武藝已至臻化之境,如今晏珏殿下前線開戰,怎不見她似朔王妃般掛帥出征。”
水婧前去趙國聯姻乃是機密,外人也只道她仍在晏珏軍中。
卻聽另一人道:“聽聞如今晏珏殿下軍中的主帥,姓羅名鴻,雖出身草莽文韜武卻略絲毫不輸水宇天閣的幾位長使,端看晏珏殿下大軍交戰百場贏多輸少,便可知那羅鴻統兵之才了得。”
坐在兩人中間的書生腹中飢渴,見兩友人談起國事,大有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之意,趕忙勸阻道:“今日你我三人難得亂世重逢,應盡興把酒爲先,莫談國事。”
大堂裡,喝酒吃菜的食客衆多,少了他們的談論,自然還會有別人。
光是一盞茶的功夫,水婧就聽了不少關於羅鴻的評價,或嫉妒、或歎服,大多都是褒獎之言,她低嘆道:“看來這羅鴻當真是一員難得的儒將啊。”
太守女眷忙附和:“羅將軍的威風,妾身平日也常聽外子贊起。”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距她們桌旁不遠的包廂內,一名白衣公子正將她們的談話一一收入耳中。
那公子生了副胡姬似的勾人眉眼,對着水婧清瘦的身影探究的看了半晌,脣角慢慢、輕輕的綻開了一個張狂的笑容。
這就是令葉澤師兄傾心愛慕,不惜性命以赴的女子嗎?
水婧從進入這家酒樓以來,神情便一直恍恍惚惚,此刻也並未察覺到有人暗中窺探。
酒樓的窗外緊臨着風黎城最熱鬧的街市,在“坊市制”嚴格的晏國,經商之地往往是人流最多的地方。
(坊市制:買賣區與行政、居住區分開,各功能分區之間有明顯的界限,且商業活動有時間限制,唐朝爲典型,至宋朝取締。)
一家賣首飾的攤子前,一位布衣的俊秀公子仔細的挑選了一支女子佩戴的銀簪,他神情專注,面色溫柔,眉間常年積存的威煞戾氣,也盡化在遐想的柔情之中。
家境貧寒,新婚幾月來妻子從未填過一件首飾,今日賺了錢也好送一件禮物給她。
買首飾的小販似乎與他很熟識,笑道:“陳大哥,這趟生意賺了不少錢吧,既是買給嫂子的我就按成本折給您。”
“多謝。”那公子付了錢,將包好的簪子揣進懷中。
“葉師兄?”包廂中,臨窗而望的白衣公子也詫異。
心有靈犀般,水婧也正不經意地憑窗眺望,捕捉到那人的身影,竟激動地語無倫次起來,她扒着窗沿衝葉澤的背影大叫:“葉大哥,葉大哥,等等我,我是小婧。”
擁擠的人潮中,只一眨眼的功夫,葉澤便消失在水婧和那白衣公子的視線中,衆目睽睽之下,水婧忘記了隱藏身份,就那麼不管不顧的從窗口跳了下去。
那白衣公子也欲縱窗而去,卻被小二纏住,“客官,還沒給錢呢。”
他惦記着水婧的去向,心急如焚的扔給小二一錠銀子,道了聲“餘下賞你。”緊跟着也從窗口跳了下去,丟下了身後呆頭鵝般的一衆食客。
城郊,一家普通的農舍院子外,白衣公子追上了一路跟隨葉澤蹤跡到此的水婧。
院子裡,容顏與葉澤別無二致的陳公子將集市上新買來的銀簪小心的插入一個女子的發間,他眼神柔和,脣邊笑意濃濃,但手上的動作卻鄭重而認真。
那相貌平常的女子羞答答的低着頭,手裡還拿着掃把,像是之前在打掃院子,瞟到院子外站着的水婧,她一下變了臉色。對夫君交代了幾句,匆匆走出院子向水婧行禮“殿下!”
水婧甕聲道:“跟我走。”離了院子很遠,她方纔拔劍指那女子哽咽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葉澤的妻子,正是“夜煞”中的一位壇主。
暗中跟隨的白衣公子見到這幕,心裡一急也連忙現身道:“殿下息怒,這是家師蔚傾遠的安排。”
水婧紅着眼眶質問他:“你又是誰?”
白衣公子欠身:“在下羅鴻,師承蔚傾遠,與葉澤師兄同出一門。”
水婧劍鋒調轉方向,用篤定的語氣道:“那好,你來解釋!”
白衣公子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師兄失憶了,家師將師兄救醒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家師說服晏珏殿下讓他留在了民間。四海之大,師兄卻獨獨選擇來到這裡安居,起初我們都好奇的緊,今日聽殿下在酒樓中提起舊事,方纔知道這是你們重逢的地方。”
他什麼都忘了,冥冥中卻仍記得這地方。水婧洶洶的氣勢就這樣敗下陣來,舉劍的手臂也慢慢落下。
那女子道,“主人不曾負過殿下的深情,希望殿下也能給主人平靜的生活,如今,主人爲自己取名叫‘陳進’。”
陳進,塵盡,前塵過往俱已散盡。
水婧在心中默唸着與葉澤作了最後的訣別,那人已是別人的丈夫,那人最疼愛的人已經換成了其他女人,那人再不會於暗夜中用那雙黝黑幽邃的眼眸,深情的凝望着她,溫柔慵懶卻不失認真的喚她一聲“小婧。”
這一次,葉澤是真的走了。
從此,阡陌紅塵,永別,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