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箋上徽墨楷書, 字字如刀剜心,字裡行間,委婉謙辭中, 彷彿依稀可見那溫潤才子人逢喜事, 展眉淺笑的儒雅俊朗。
朔流光驕傲的昂首望天, 一閉眼, 淚水卻還是止不住的落下臉頰。
案上擺着使者送來的喜帖, 擺着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永結同心的成婚喜帖。即使是納側妃,晏瓊亦昭告天下,半點不曾委屈了心尖兒人。
那她呢?她這個前線作戰的妻算什麼!旁人眼中的笑柄嗎!
“王妃……”同樣的消息, 封遙並沒有收到,卻不知朔流光從何處得來的喜帖。五大三粗的將領像個憨態可掬的狗熊, 拘謹的想安慰朔流光一二, 又愧於詞窮。
朔流光止住眼淚, 面如冰霜冷冷問道:“你也來看本宮的笑話嗎?”
“不,不是……”直率爽朗的悍將, 如吃癟的狗似乎滿臉鬍鬚都在搖擺着幫腔,唯恐被朔流光歪曲誤解。
素手拿起紅箋,握在掌心慢慢揉碎又狠狠一拋,朔流光收了滿目哀悽,對封遙正色道:“本宮要離城幾日, 自明日起, 你高掛免戰牌, 任晏珏如何叫罵都不要理會。”
封遙大概也猜出了朔流光的心思, 挺直脊樑肅然道:“末將遵命!”
“如果實在頂不住就撤, 不必死守。”
晏瓊,我倒要看看, 若是前線失守,你可還能心安理得的懷抱佳人!
雲鋒在酒家二樓的雅間兒裡緊張的來回踱步,動靜之大,驚得樓下大堂打算盤的掌櫃擔憂的連連側目,生怕這冷麪將軍一個不順心拆了他的小店,他還得自認倒黴。
“民不與官鬥,民不與官鬥。”他自暴自棄的寬慰自己一番,搖頭晃腦的繼續打起算盤。
雲鋒此刻的心情,就像掌櫃手中被撥的七上八下的珠盤粒,他拿出一包□□,輕手輕腳倒進桌上的酒壺中。
她究竟會不會來?他的計謀會不會被識破?
不知這朔王妃親手調的迷藥,能不能放到這位百毒不侵的小公主?
“敢問雲將軍在何處?”仍是珠落玉盤似的聲音,水婧今日難得褪下素色,一身淡黃鵝衫發件雪柳輕飄,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人比花嬌的好年華。
“姑娘快請。”掌櫃堆起一臉笑,引着水婧上樓,“樓上那位將軍等候姑娘多時了。”
水婧被那掌櫃帶着走進雅間,一打照面兩人都有片刻怔忡。
冷麪威猛的將軍卸下戰甲,竟也是位端方難得的少年郎。而云鋒見慣了水婧素顏蹁躚的模樣,這般胭脂淡妝竟叫他眼前一亮,生出些驚豔。
掌櫃識趣的帶上房門悄悄退了出去。
雲鋒癡愣了半晌,爲水婧斟了杯酒敬上“殿下請坐。”
水婧輕輕抿了一小口,小臉立刻皺成了小包子,“這酒真辣!”
雲鋒忙不迭的給她夾菜,“殿下吃菜。”
水婧只好鼓着腮幫低頭扒飯,塞了滿口又覺得不妥,“雲將軍,你也吃啊。”
雲鋒慢慢笑了一下,等她嚥了咽口中飯菜,方纔道:“殿下可知,瓊王納側妃之事。”
水婧狡黠一笑,極像只偷腥兒的小狐狸:“當然知道,別忘了‘隱翼’可在我手上。”
“只是這樣嗎?”雲鋒停箸,摩挲着手邊青花瓷碗細膩的白釉道,“殿下爲何不說,那果兒姑娘原本就是殿下的人。”
水婧咀嚼飯菜的動作停了一下,連連擺手撇清關係,“她可不是我的人。”
雲鋒半信半疑,凝視着水婧淡黃衣袖下瓷白手腕上幾近透明的青色筋絡,一條血紅的線正由淺變深慢慢的顯現出來。
水婧似乎也察覺到了不適,放下玉箸三番五次試着凝聚內力,然而丹田空空如也,竟似瞬間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
她腳步虛浮無力,卻仍倔強的扶着桌子站起身,怨懟鄙夷的看着雲鋒指控道:“你害我,你果然是晏瓊的內奸。”
正襟危坐的雲鋒也站起身,皺眉擰着水婧的手腕,不費吹灰之力將她拉到了懷中,出手如電點了啞穴。
水婧漂亮的眼眸中滿是屈辱,她仰着頭朱脣一張一合偏又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徒勞無力的反抗,又被雲鋒粗魯的摁在懷裡。
“別白費力氣了,我不想傷你,乖乖跟我走。”他攔腰抱起半昏半掙扎的水婧,從酒家二樓的窗子跳了下去。
趕着樓下事先備好的馬車,衝着長滿雜草的偏僻小道揚鞭而行,馬車壓過半人高的荒草,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草叢動了動,徐景林領着幾個人從草中竄出,抖落滿身雜草僞裝,相視凝重的點了點頭,悄悄跟了上去。
馬車從西邊山嶺繞進潁州城,一路暢通無阻的穿城而過,又從東門駛出,向着晏瓊的封地行去。
水婧倦倦的倚着車壁,無精打采的瞪着雲鋒。一隻水囊遞到她面前,“喝些水吧!”雲鋒的語氣冰冰涼涼。
水婧毫不客氣的一把奪過,示威似的擰開,在雲鋒的注視下悠然自得的品飲。
雲鋒滿意的審視着她,“我就知道,不用我勸,你也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白眼狼!”水婧惡狠狠地甩頭,秀氣的下巴向旁邊一側,怎麼看怎麼像只賭氣的小花貓。
雲鋒頭一次對個小姑娘下藥,自覺手段不甚光彩,心存愧疚也怒不起來,胸口鈍鈍的憋得難受,偏又戀戀的捨不得離開,抿脣低聲下氣的道:“我也是迫不得已。”
水婧的回答是一隻來勢洶洶正中他左臉的水囊。
“你!”雲鋒惱羞成怒,兇狠的瞪她。
水婧翻個白眼,滿面無畏的與他對視,“有本事你殺了我!”
雲鋒陰沉着臉盯了她半晌,冷哼一聲放下車簾,一言不發驅趕馬車繼續趕路。
潁州城,旌旗蔽空,喊殺震天。
羅鴻一襲白衣,未着甲冑,就這般遺世獨立的站在鐵甲□□圍繞的戰車上。
他長劍遙指,旗兵揮旗,佈陣變換,萬軍齊齊迎頭攻擊,不一會兒就拿下了一處守軍最少的側門。
高牆堅城登時豁開了缺口,士卒爭相涌入,城樓相繼失守,一時兵敗如山。
守城的大鬍子封遙心知敗局已定,仍是恨恨嘆息着拍了下腦門兒,遺憾又暴躁對副將道,“傳令下去,放棄抵抗,全軍撤退。”
副將遲疑,“封將軍,殿下若怪罪下來……”
“這是命令!”封遙急吼吼的說完,便一甩戰袍大步流星的走下了殘桓。
晏珏大軍全部進駐潁州時,雲鋒帶着水婧連夜奔波了兩日,剛剛趕上單槍匹馬的朔流光。
朔流光滿面憔悴,灰頭土臉,劍上帶着乾涸的血跡,右腿後側有一道猙獰的傷口方纔結了薄痂。
“師妹真是好手段!”見到落魄的水婧,她簡直恨咬牙切齒。
反觀水婧儀態如常,嬌柔笑諷道:“怎及師姐不擇手段,爲了攪擾晏瓊的好事,不惜拋出潁州。單這份兒女情長傾城以赴的魄力,師妹便甘拜下風。”
“你……”朔流□□結,她雖以潁州失守,逼的晏瓊憂心戰事暫緩納妃,但這等兩傷之術本是不得已而爲之,其中苦楚她也是啞巴吃黃連。
雲鋒連個正眼都沒有給水婧,他語帶焦灼的催促道:“王妃,趕快走吧。切莫同水婧再費口舌,只要我們挾了她在手,不愁晏珏不交還潁州。”
“呵……”水婧揚脣一笑,似夏荷初綻滿池光華,瀲灩的攝人心魂,然而芙蓉面修羅心,她衣袖幽幽一翻,素白的手如食人花中探出的奪命舌,墨龍劍光一出,山河崩變,“晚了,你們都得死。”
“你沒有中毒!”雲鋒驚愕之下,拉着朔流光迅速疾退三尺,力求自保。
朔流光嫌惡的甩脫雲鋒,“啪!”一記耳光響亮打在雲鋒臉上,她低咒,“該死的廢物!連一個小丫頭也放不倒!”
雲鋒被這一巴掌打得深深垂下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屈辱還是怨恨。
“現!”一樣的命令從水婧口中說出,人影進退中,她不禁想起了幾年前還在浣陽的時候。那時她盜走玉璽,成爲衆矢之的,葉澤連夜爲她保駕護航脫離追兵。
“捉!”交手的隱翼人馬變換陣型向四面閃退,同時從八個方位灑出一長串眼花繚亂的暗器將朔流光與雲鋒緊逼在包圍圈中央,又變戲法似的唰的拋出一張大網。
圈中,兩人分神躲避暗器的功夫,只覺手腳一滯,立刻被扣在網中難以動彈。
“收!”大網編麻花似的舞動起來,網中的兩人被這股奇異力道各自甩向一邊,剛落下又被緊緊縛住七上八下的搖晃,頓時獨木難支,招不成招式不成式,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葉澤,謝謝你爲我留下了隱翼!時過境遷,我身邊雖沒有你爲我遮風擋雨,但至少,我可以爲自己撐起一片天空。
懷着這樣感慨惆悵的心情,水婧負手走到雲鋒和朔流光面前。
成王敗寇,已然註定。
“水婧,你殺了我吧!”朔流光此時滿身血跡泥土混合難辨,披頭散髮狀若瘋癲,怎一個“慘”字了得。
水婧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吩咐待命一旁的徐景林,“別殺她,把她連人帶網,掛到封遙撤軍的必經之路上。讓晏瓊手下的敗軍看看,他們水宇天閣出身的高貴王妃,究竟是何等的風華。”
朔流光聞言,頓時停止了掙扎咒罵,面若死灰。
徐景林領命,招呼了幾個手下磕絆着荒野路上的碎石塵土,像獵人拖着獵物的死屍一般,拉着朔流光的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中。
這般處置,對於貧寒出身,千辛萬苦才嫁入侯門,時時保持威儀唯恐被人小覷的朔流光而言,該是生不如死的折辱吧!
剩下的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一聲不吭的雲鋒,等待水婧作出決斷。
對待一個叛徒,無需憐憫,無論是生是死,是辱是殺,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執行。
但水婧卻意外沉默了良久,最終還是雲鋒先開口打破了凝滯,他的要求如朔流光如出一轍,“殺了我吧!”
“從趙國回程的途中,我就一直懷疑你是內奸,你跟着王兄的日子比我都長,王兄一直視你爲手足兄弟。所以我不忍揭穿你,一直給你機會,因爲我想聽你親口說出背叛王兄的緣由,可到最後,你還是辜負了我的期望。”水婧的目光滿含痛惜和失望。
雲鋒擡起眼深深的望着水婧。也罷,這小姑娘讓他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但即使到了這一步,他卻發現自己還是恨不起來。
他刀削般冷峻的輪廓,似有幾分溫情歉疚呼之欲出,他道:“臣無話可說,唯有一死謝罪。”說着手中劍光一閃,直直插入胸口,脈搏破裂血流如注。
“雲將軍!”水婧尖叫一聲衝到他身邊。
似乎感到靈魂的束縛在漸漸消失,雲鋒終於退下冰冷的面具和煦的笑開,他說:“殿下,對不起,但我真的,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