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無月,北風瑟瑟。
一隊隊兵強馬壯的鐵甲騎兵趁着夜色翻山越嶺,行進在前往浣陽的山路上,隊伍爲首的兩個黑衣男子面無表情的打馬前行,夜色中,如兩尊雕工嚴苛的石像,既沉且冷。
這兩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水婧一母同胞的皇兄,三皇子晏珏,與他手下的心腹愛將雲鋒。
“下令宿營,任何人不許點火。”爲了不暴露行蹤,晏珏率軍跋涉五日,夜夜冷衣冷食,饒是他與雲鋒這等常年行伍身強體健之人,五天下來也難掩滿面風霜之色,即使艱苦若斯他麾下也沒有任何一個士兵抱怨叫苦,可見這支軍隊,平日裡軍紀便十分嚴明。
晏珏下馬,裹着屬下送來的行軍毯,邊啃着乾糧邊對雲鋒道:“昨日小玥飛鴿傳來的地圖,可交予幾位先生看了。”
雲鋒抱拳,呼出一口白氣回稟道:“回殿下,幾位先生雖看過,一時半刻卻難參透其中奧妙,不知此圖由何方高人所繪?”
提起那人的名號,晏珏敬佩之餘更有幾分神往,“繪圖之人乃是我朝的白澤丞相,水宇天閣閣主赫離風。”
“既是水宇天閣的故物,或許公主殿下會有辦法。”身爲屬下,雲鋒只得寬慰晏珏。
晏珏不甚在意的道:“破解不出也理所當然,這圖是五十年前赫離風勘察西北時,找到的銀、鐵礦脈。當年亂世剛剛平定,晏國百廢待興,開礦實屬勞民傷財之舉,擎帝與赫離風商議之下就將此事擱置了下來。分封程、魏、尹、鄭四王時,爲表永世止戈修好之意,擎帝特將此圖一分爲五。”他不驕不躁向雲鋒解釋道:“時隔五十年,小玥能將它找齊已是費勁千辛萬苦,何況赫離風繪製此圖時,並不希望後人使用,解不解得了,還要看天意如何。”
雲鋒聽後見晏珏神色如常,暗想此事晏珏雖口說無意,實則定已十拿九穩,不過晏珏一貫謀定後動,不曾喜形於色罷了,他不知該如何接話,便學着平素同僚恭維晏珏的話道:“殿下心胸豁達,屬下自愧不如。”
晏珏失笑,兩人的關係亦主僕亦好友,之前從未見雲鋒如此裝腔作勢過,便道:“本王的冷麪將軍長進不少,居然學會同本王打官腔了,到了浣陽打起硬仗來可也不能輸陣……”轉念想到浣陽,又道“不知小玥她,現在如何了。”
“殿下可是擔心公主再度不辭而別。”孟州之時,一夜急雨,晏珏盼了一夜,不過一門相隔慢了半步,終沒能見到闊別多年的小妹一面,半年來此事他一直深以爲憾。如今出征在即,已確知水婧身在浣陽的消息,但願這一次,能如晏珏所願與水婧相見。
晏珏苦笑,百戰常勝的如他,也總有難料結果的戰局,他道:“小玥出身水宇天閣,自然有經天緯地的本事,她若願見我,必然何處都可相逢,她若不願,縱我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恐也難覓芳蹤。”
“她畢竟是殿下的妹妹,應該不會對殿下如此絕情。”
“那時靈殊宮出事,本王和父皇愛莫能助,我們當年無動於衷,定是傷透了她的心。”晏珏自傷了片刻,話鋒一轉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叫你見笑了,說說行軍浣陽之事吧……”
天寒地凍,兩人吞吐着白色的水汽,據行軍進度,戰術陣法又聊了一會,方纔各自回了營。
※※※
赫竹軒策馬抱着水婧,一路連闖數崗,疾馳出城。
後面,有些相府的追兵,“嗖—嗖—”的放着冷箭。
赫竹軒眉頭緊鎖,賭氣般執意不去看懷中奄奄一息的水婧。
“師兄,我錯了,不要生我的氣。”水婧全身脫力地倚在赫竹軒懷裡。
赫竹軒低頭看了她一眼,有些粗魯的擁緊她道:“師妹如今本事大得很,師兄豈敢生你的氣!”
說着狠踢了下馬腹,真奔天峰山中“隱翼”的營地。
離水婧服下解藥已過去了幾個時辰,她的顏色雖好轉了不少,但體內的烈性毒素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全清掉的,加之沒有危險,她整個人放鬆下來後,便開始時昏時醒,還不停的嘔出黑血。
葉澤守在水婧牀邊,望着她慘白的臉,心疼而焦急,因撤離了浣陽,如今葉澤手下的醫師僅留有一人,已派來爲水婧下針醫治。
赫竹軒冷臉站在帳簾外,抱着劍不語,氣壓沉悶的能將人逼退三尺。
壓抑的沉靜中,思思的哭喊聲遠遠近近的傳來,她只穿了件綠色的單衣,似是受了很大驚嚇,花容失色,鞋子也掉了一隻。到了帳前,不慎絆了一跤,又急忙膝行哭道:“主人,主人求你救救楚玫……”
赫竹軒的臉色變得很陰沉,他左臂持劍擋住思思道:“你不能進去!”
葉澤煩躁的挑帳而出問道:“出了何事?”
思思急忙抱住葉澤的腿,像是緊緊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般道:“主人,楚玫難產,她腹中的孩子可是您的親骨肉,求您讓醫師去看看她!”
葉澤聽到了思思話中“親生骨肉”四字,震驚的問:“你說什麼?”還未回神之際,赫竹軒已憤怒的揮出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
赫竹軒咆哮道:“葉澤,你真是個畜生,小婧爲了你不惜生死,你竟然……”
葉澤一腳踢開思思,連連搖頭:“這不可能,我從未動楚玫一根手指。”
思思懺悔的哭道:“十個月前,是我給主人的茶裡下了藥,那日楚玫前去議事,纔會……”她不欲過多解釋,再次跪行抱住葉澤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主人,楚玫快要死了。”
葉澤也急的滿頭大汗,他看着帳中正在爲水婧行鍼的醫師,又看着腳下的思思,爲難的道:“先叫醫師隨你去救楚玫,然後即刻回來照料小婧。”
“你敢!”赫竹軒暴喝道,“小婧行完針前,醫師哪裡也不許去。”對上葉澤動搖和思思怨恨的眼神後,他放下帳簾側身一堵,擋住兩人向帳內探視的目光道:“從現在起,想過這道門,先打倒我。”
三人擠在帳前,彼此距離又十分近,思思仰望着赫竹軒倨傲的面孔,忽然怨從中來,她迅速拔出匕首,孤注一擲的刺向赫竹軒。
只是赫竹軒已先一步察覺了思思的動作,他寬袖微動,思思的刀刃還未觸到他的衣衫,整個身子已被掃過的掌風打得飛出□□丈,若不是葉澤及時格擋了部分力道,又有一層積雪墊着,不知思思此刻焉有命在。
“竹軒兄,我……”葉澤知赫竹軒一向說一不二,他張了張口還欲辯解,被赫竹軒不善的眼神制止。
赫竹軒道:“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葉小子,我告訴你,小婧她不僅是我的師妹,更是我的堂妹,水宇天閣閣主赫離風的嫡親孫女。”他手指個半圓,指了指所有人,威脅道:“如果今天她出了任何意外,我一定要你,還有你的‘隱翼’,所有人都死!”他拔劍發力,一下將劍身釘入雪地,隔着厚厚的雪層,地下岩石的龜裂聲仍清晰可聞,他看着四周一雙雙畏懼的眼睛,霸氣中帶着股狠煞的道:“不要試圖挑釁,水宇天閣的第一長使!”
天已大亮,勞碌了一夜的醫師擦着汗走出水婧的帳篷。
他衝葉澤和赫竹軒拱拱手,如釋重負的笑道:“幸不辱主人所託,婧小姐已無大礙,只需靜養幾日便可。”
“如此大恩,葉澤日後定當重重酬謝先生,只是今日,還要請先生速速移駕,隨我去救另一人。”得知水婧無事,葉澤懸着的心也放了下來,隨之楚玫的安危又浮上心頭。他不顧赫竹軒的怒視,急匆匆的帶着醫師快馬前往了楚玫處。
楚玫牀前,思思摟着安睡的嬰兒,呆呆看着牀上面色蠟黃的楚玫。她僵硬的握着楚玫的手久久不願送開,似乎這樣執着的挽留,就能喚回這個死去多時的好友。
思思懷中的嬰兒一身血色未淨,襁褓也只是一件綠裘冬衣,但他蜷縮在思思臂彎間睡的十分香甜,天真無憂的模樣,令思思瞧着瞧着,便又心酸的流下淚來。
“楚玫!”葉澤一聲嘶吼,跌跌撞撞的衝進門來。
思思悽怨的擡起眼,冷冷的看着葉澤,這是她作爲屬下,第一次不畏不避的直視她的主人。
葉澤被她眼中悽烈的痛苦駭到,目光瑟縮躲閃着竟不敢與她對視。跟來的醫師上前拿起楚玫垂在牀邊的另一支手,把了把的脈,沉重的對葉澤搖頭。
“主人!”思思眼中的恨意褪去,被深深的失望取代。她放開楚玫的手,抱着孩子站起身正視葉澤:“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您的時候,也是在冬天。那時我得了重病父母又沒錢醫治,只好把我丟在醫館外等死。”
她談着些久遠的回憶,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但聲音卻出奇的清緩鎮定,“我以爲自己會死,是您把我帶回了府,請趙國的杏林國手治好了我的病,給了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葉澤垂首道:“那是因爲你很像小婧,我沒能救下她,只好把虧欠都補償給了你。”
思思的聲音透着難以言喻的哀涼,卻又溫柔得恍如初見,她道,“葉澤,在你身邊的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水婧的陰影下,這一次,讓我帶着楚玫的孩子離開吧!”她第一次沒有喚葉澤“主人”,而是平等的直呼他的名字。
葉澤悲傷內疚的說不出話,只聞思思道:“您曾是我年少所有的信仰,我曾以爲我會無悔的追隨您一輩子,現在我知道了,您不是,而我也不會成爲一生陪伴您的那個人。”她低頭注視着懷中嬰兒無邪的睡顏“楚玫的孩子是無辜的,這不是您的過錯,我只想讓他活得清清白白、不受羈絆。我會帶他走到天涯海角,沒有了他,您還是‘隱翼’的主人,還是水婧殿下身邊獨一無二的良配。”
葉澤望着滿目悽愴的思思,卻連挽留安慰的話都無顏說出口。
他曾是思思的神明,是她和楚玫篤信的一切。而他一次又一次的揮霍着她們的愛與信賴,令她們失望、受傷,直至心灰意冷、生無可戀。
“主人,我不會恨你,只是我也不會再愛您了。”走出葉澤身邊很遠,思思才低低的吐出了深藏心底的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