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朔流光仍在顧雪閣密室內焦燥的來回踱步。不知何時，葉澤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的坐在了旁邊，“長使太過心急了。”
朔流光嗤笑一聲，冷嘲道：“葉公子倒是打的好主意，若我不曾聽說，公子是不是就打算瞞天過海了？”
“不知長使所指何事？”
朔流光的眼中閃過一絲尖銳之色，她盯着葉澤道：“白熙爲何要請衆藩王齊聚浣陽？莫非小婧真的不曾告知葉公子？”
“難道此事另有隱情？”葉澤也回視着朔流光，似乎在分辨她這話的真假。
兩人相互對視，僵持了半晌，朔流光恍然道：“昨夜去刺殺魏王的，可是小婧？”
葉澤知她話中意有所指，應道：“是又如何？”
朔流光哼了一聲將高利的屍骨扔給他，“我早該想到，你以取高利的屍骨爲由，騙我作靶子，不過是爲了聲東擊西，好掩護水婧周全。不過，我也並非一無所獲。”朔流光取出一封信箋得意道：“這是我今晨逃出宮前，從藏書閣頂層盜來的晏國機密，你不妨拿去瞧瞧。”
葉澤將信將疑的接過，展開讀了起來，“建德一年，西北山中始現銀脈、鐵脈……”
朔流光解說道：“這兩條礦脈是五十年前，赫離風於西北山中，機緣巧合下偶然發現，擎帝在世時，晏國戰亂始平，各地休養生息，不宜大興土木徵徭役開礦，於是那座山中的銀礦和鐵礦就被擱置下來。鐵可鑄兵刃，銀可召馬卒，擎帝不願晏國後世帝王得到這兩座礦脈後大舉興兵，就將赫離風繪製的礦脈圖一分爲五，宮中留其一，其餘四張分別給了當時與擎帝情同手足的四位藩王。”
“浣陽戰亂前，小婧入宮盜玉璽必然已經找到了一份；尹王敗於晏珏之手，他那一張十有八九也落入了晏珏那裡；鄭王世子戰敗未死，鄭王感念小婧，定會有求必應。至於魏王嘛……”她故意拖長聲音，“小婧執意要親自殺他，想必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可憐那魏王勇猛一世，最後落在個小丫頭手裡受盡酷刑。五份地圖，她已盡握其四，以她的才智自行繪出最後一份，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葉澤越聽越不自在，事實經朔流光的口陳述出來，水婧竟徹頭徹尾成了城府極深的蛇蠍女子，他忍不住打斷道：“小婧昨夜只是去取魏王的性命。”
“她告訴你的？”朔流光譏笑，“白天那幕僚的話你也聽到了，以小婧的身手，若是隻取了性命便走，會驚動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她瞭然道，“估摸着是逼供逼的太久，才拖泥帶水不大利索。”
葉澤輕輕翻着手中的書冊，眼睛裡深邃的幽靜蘊藏着不知是羞是惱的戾氣，他“嗤”地一聲冷笑道：“你這算是挑唆我們？可惜手段還不夠高明。”
“你若覺得算挑唆，那便是吧。”朔流光心滿意足的坐下，學着葉澤一貫悠閒的樣子喝了口茶，“白熙煞費苦心，不過替水婧作了嫁衣；至於葉公子你？被水婧和晏珏聯手防着騙着，看起來倒還挺心甘情願。”
“你閉嘴！”葉澤眼中涌上陰鬱之色。
“怎麼？我說的不對？她若誠心待你你，爲何不將礦脈一事告知與你？她不與你推心置腹，不過是怕你起了貪念有了野心，往後壞了晏珏的大事！”朔流光無視葉澤的憤怒，怡然自得道：“從一開始，她就打定主意要利用你，利用你的財富、你貨通天下的人脈渠道，爲晏珏四處征戰搭橋鋪路。說到底，你與鄭王世子有什麼不同，都是她傾城魅力的買主，她沒有離開你，不過因爲你還有利用價值罷了。”
“咣——”上等的瓷器掃落置地，價值連城的杯盤轉眼都成了不辨面目的碎瓷，葉澤怒氣衝衝的走了出去沉聲道：“打點一下，我要出城！”
“吱呀——”門打開復又闔上，一襲綠裳的思思蓮步輕移，蹲下身一片片撿起地上的碎瓷，她偷偷張望了幾眼朔流光，卻見後者目光一移，直直撞破她的窺探道：“想問什麼就問吧？”
思思連忙垂眸否認，“沒什麼。”猶豫片刻又道：“長使方纔說的話，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與你有何干系？”朔流光站起身走向思思，她居高臨下以打量的眼神頗有興趣的圍着思思踱了一圈評估道：“長得確實有六七分像水婧，尤其是側臉，怪不得那幕僚會認錯，想來你家主人平日也常喚你隨侍左右吧。”
思思斂收碎片的動作一僵，漂亮的眼睛涌上屈辱的神色，她淡淡道：“我不明白長使在說什麼。”說罷端起收拾完的碎瓷片轉身欲走，一下子被朔流光點住穴道定在了原地。
朔流光沒有看她，緩緩席坐一旁以杯蓋撥弄着茶葉垂目道：“你是個奴婢，葉澤就算再寵你，也不過是把你當水婧的替身瞧，你既憑着這幅容貌得了他的寵愛，就該早些知道真相，日後也好有承受的覺悟。”
思思面無表情的平視前方，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眼中還是有水霧一圈一圈的凝聚上來。
葉澤相貌英俊又年少多金，她常年侍奉左右，又怎會不懂他的風流與癡情，很多次葉澤在與別的女人牀笫溫存時，半夢半醒間都會癡迷低喃着一個名字：“小婧。”
起初她不懂，後來才明白，葉澤爲何會百花叢過，片葉不沾，只因他愛賞花惜花，心中裡卻珍藏着一顆曠世明珠。
水婧是葉澤心中不容玷污的神女，甚至連與水婧最相似的她，葉澤也從不僭越半分。是的，葉澤從沒有碰過她，這些年葉澤把她當做了婢子與奴僕，當做了屬下與親信，甚至當做了替身和人偶，卻獨獨沒有把她當做過女人，當做一個深愛着主人的——女人。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思思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口中不知不覺的念出了這句話。
朔流光露出憐憫的神色：“我看你也怪可憐的，可惜呀，葉澤這一去，怕是要無回了。”
思思冷冷的道：“你胡說，主人不會有事的。”
“他識破了水婧的陰謀，又這樣氣沖沖的孤身去找水婧，你以爲他能佔到便宜？”朔流光看着思思的神色一點點萎頹下去，心想應該差不多了，便道：“趁他還沒走，你可以去試試勸阻他。”說着上前解開她的穴道，故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又自顧自喝起了茶。
思思癱軟在地上默默的流淚，“主人不會聽的，有關公主的事，誰勸都不會有用，除非……”
“除非你有本事留住他。”朔流光在旁不鹹不淡的接了一句。
思思的眼睛亮了一下，留住主人！
有什麼辦法能留住主人呢？
迷藥！
一計上心，如毒跗骨、揮之不去，思思心想，若勸說無用就只能強留，如果用迷藥留住主人，再暗中派人除掉水婧，豈不是兩全其美。
洶洶的妒火在心中燃燒，她的眼睛裡慢慢透出堅強，“多謝長使提點。”她站起來擦乾了眼淚，複雜的看了一眼喝茶的朔流光，迅速跨出門檻開始部署自己的計劃。
朔流光仍低垂着眉目，但脣角漸漸綻出陰謀得逞的奇異笑容。
浣陽之行，她魯莽行事失了先機，爲今之計只有令各方自亂陣腳，她纔能有機可乘。葉澤一方已經被她一番話說動，矛頭轉向了水婧。
下一個……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呢？
她推開軒窗四下看了看無人察覺，遂趁着夜色悄悄離開了顧雪閣。
兩個時辰後，浣陽城外，天峰山中。
重重殘葉交影下，一張怒不可遏的俊顏從黑暗中一點點的顯現出來，“你竟敢給我下迷藥，假傳我的命令派人殺小婧！”
思思倔強的跪在地上，毫不猶豫的回答了一個字“是。”
葉澤狂怒，一股強勁的力道襲向她，毫不吝惜的將她打的口吐鮮血，他的目光像寒冰一樣直直的向她淋下來“思思，你太令我失望了。”
面對葉澤嚴苛的質問，思思忽然歇斯底里起來：“失望！我只是爲主人不值，半年裡，你將大把大把的錢財都給了水婧，可是她呢？她做了什麼！欺騙你！猜疑你！”
葉澤蹙眉冷笑：“所以你就動了殺她的念頭！思思，你的轉變，讓我刮目相看！”
思思揚起梨花帶雨的一張臉，眉目間與水婧六分的肖似，讓葉澤不禁動容：“不管主人信與不信，我都是爲了主人好。”
“爲我好！”葉澤嘲諷道：“我看是爲你自己好，你不過是嫉妒小婧，嫉妒我愛的是她而不是你！”思思還欲爭辯，葉澤卻一揚衣袖道：“將她帶下去關起來。所有‘夜煞’部衆聽命，進山搜尋水婧，不準傷她半分。”
說罷，不顧身後思思的呼喊，翻身上馬，一騎絕塵直奔山中。
※※※
掌中是劍鞘冰冷的觸感，劍在手上，胸中的自信便油然而生。
動作敏捷，悄無聲息，躍過高牆，飛過花圃。
這樣登萍踏水如履平地的輕功，江湖上已經鮮少有人能出其右，仗着這風過隨去的絕頂輕功，朔流光一路暢通無阻的潛入了相府。
白熙的書房中，竹簡遍佈，朔流光借火粗讀。
窗外星光閃耀，光澤亮烈，點點星火和着月色，照亮牆壁上的一幅幅活色生香、精彩絕倫的畫像。
幾十幅畫像，畫的都是同一人，畫上的女子雖姿態各異、笑怒迥然，但無一不螓首蛾眉、舉止嫺靜，高貴中盡是冰雪姿花月貌。
朔流光一看之下，禁不住好奇，一步一步向畫像走去，畫上的美人不是別人，正是水婧與晏珏的生母，曾經名揚四海的傳奇美人——國後月素明。
“她很美，不是嗎？”書房的屏風後亮起了一盞微弱燈，衣冠楚楚的白熙以手擎燭，慢慢的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朔流光下意識的接話：“世人皆贊伊爲天下第一美人，想來應是不俗。”
“嗯。”白熙應了一聲凝視着畫上的人，他手中的燭火在窗縫透進的夜風裡，搖曳不定。忽然，夜風驟急，涌進屋中，燭光跳動的火焰搖了搖，散開一縷青煙，滅了下去。
白熙的神色隱匿在黑暗中，隔得太遠，月色太暗，一時竟看不真切，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問了一句話：“水婧長得，像她母親嗎？”
“並不像。”朔流光回答，瞧着畫像又憑着臆想猜測道：“水婧的眉宇，應比她的母親多幾分英氣。”
午夜將近，月光漸盛，月素明靜默而絕美的面容就像天上的皓月般素雅明麗，一如她極少被人提起的芳名——月素明。
白熙望着畫像嘆道：“連你也這麼覺得，我見過水婧，她的確不像素明。”
同樣看着畫像的朔流光聞得此言道：“斯人已逝，紅顏難再，她是她，水婧是水婧，爲什麼要像呢！”
白熙的身體輕輕一震，似被她話中的情感觸動，又沉默了好久方坦言：“你膽子夠大的，你是水宇天閣哪個長使？”
“本座朔流光，深夜前來，是爲與丞相結盟。”朔流光見白熙多瞧了她手中的寶劍幾眼，知他仍心存芥蒂，遂揚手一拋，名劍直直落在了一旁。
“好，有膽識。”白熙淡笑輕輕拍掌，書房外，無數火把驟然亮起，明如白晝，他一拱手道：“既是結盟便不該暗室圖謀，請吧長使，老朽已在正堂爲長使備好了接風酒宴。”
化暗爲明並不是朔流光事先的打算，她心中不悅，可眼下這種情形，主動權顯然不在她這一方，她面上強自笑道：“相爺可真是老奸巨猾，晚輩甘拜下風。”言罷也只得微微頷首默認，算是走一步瞧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