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着炭火的營帳暖意十足, 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隻精巧的紫銅火爐,一雙保養極好的手, 正放在爐上取暖。
一襲雪白狐裘的朔流光喝了一口熱茶, 不悅的問向對面帶着面紗的綠衣女子:“爲什麼還不動手?她都快到潁州了。”
綠衣女子神情清冷, 她平靜陳述道:“水婧很厲害。”
朔流光一怒之下起身猛的掀翻了手爐, “她很厲害?一個內力所剩無幾的人能有多厲害?我看是你根本就沒有下決心要殺她!”
“你既然不怕她, 何不自己動手。”綠衣女子也起身,毫無畏懼的與她對視,諷刺道:“還是說, 王妃接連落敗,早嚇破了膽!”
“你!”朔流光被激, 揚着下巴氣的咬牙, 又無言反駁, 甩頭的同時,鼻翼裡發出一聲怒氣衝衝的冷哼。
“王妃應該耐心一點。”綠衣女子垂眉, 與朔流光錯身而過的瞬間停步道:“你我一心所求,不過是將自己的痛苦加諸水婧之身罷了,既是私仇,多等幾日又有何妨。”
痛苦,是嗎?朔流光茫然地想。
不受閣主看重的失落, 被師兄赫竹軒毫不猶豫放棄的不甘, 不被夫君理解的怨憤。
爲什麼水婧永遠那麼幸運!
爲什麼她永遠是天真不知愁的那一個!
見她眼中神色已然肯定, 人卻仍在思索掙扎的樣子, 綠衣女子道:“等我的消息吧。”
“本宮, 還能挽回潁州嗎?”朔流光遲疑的問了一句。
綠衣女子駐足,背對她道:“戰局如何與我無關, 我的報復,只針對水婧一人而已。”
晏國,潁州。
午後,天又陰陰的下起了小雪,南方的冬天,潮溼而嚴寒,一絲一縷的冷意,彷彿能穿過冬衣深入骨髓。
軍帳中,晏珏正端坐上首與諸將商討作戰事宜,雖說是商討,他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頭到尾除了略略點頭或堅決否定,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諸將都是跟隨晏珏多年的老人,一眼就看出了珏王今日似乎心有旁騖……珏王大抵是另有謀劃。衆將深知晏珏秉性,便將手頭的事,揀要緊的說了一二,簡略議議早早散了場。
晏珏詢問的眼神穿過陸續離開的武將謀臣,落在今日同樣一言未發的羅鴻身上。
羅鴻幾不可見的輕點了下頭,然後稀疏平常的掛上紈絝的笑容,與相熟的同僚勾肩搭背,一路歡談,揚長而去。
天實在太冷了。
馬背上,鼻頭通紅的水婧狠狠打了個噴嚏,她勒住馬繮,迎面寒風驟停。
自夜城到潁州,穿過排查鬆散的遼、綏兩成,再翻山路繞過越州,道長且寒。
她穿了很厚的冬衣,臃腫的翻下馬背,“咯吱咯吱”的踩在雪裡,速度慢下來,寒意頓時減了不少。這裡已是潁州近郊,她想,剩下的路並不遠,還是徒步行進較爲穩妥。
水婧正搓着手取暖,忽然顏色一肅倒吸了口氣,側頭一閃,躲開幾隻袖箭。
來人只有十幾個,個個武藝高強、滿身殺意。
水婧如今內力大打折扣,並不敢正面硬拼,一路且戰且退,伺機尋找破綻,一場交鋒從天明拖到天黑,纔將刺客一一擊斃。
這場勢均力敵的遭遇戰,累的水婧體力幾乎透支,她半拖着墨龍劍,喘着粗氣躲到了荒野的草垛裡。
“水婧殿下?是你嗎?”草垛外,依稀有人喚她,水婧以劍尖挑開乾草,透過縫隙眯眼打探,驀然……楞住。
依舊是那人,一襲半舊綠裳,風塵滿面,眉藏輕愁,眼含寥落。
江湖紅塵中,飄零如浮萍一樣的女子,離開了健碩喬木後,無依無靠的菟絲子,曾經葉澤委以重任,又交權而去的屬下——思思。
水婧的眼眶一下子涌上了無盡的酸澀,每次與思思再遇,她心中,以爲已經遺忘了的情緒,以爲早已埋藏了的人,就會如春草般破土重生。
轉軸撥絃,聲聲似泣,《浣花詞》的調子百轉千回,子子珠璣婉轉靈動。
長長的一支曲,吹落半生繁華,她斂衣起身,卻聞身旁葉澤溫和的對她說,想我何其有幸,當年先帝的夜宴上,因那一曲,讓你於萬千人中,第一次看到了我……
她也何其有幸,在這亂世裡,在這兵荒馬亂中,遇見過那麼赤誠的一個人。
“浣花紙,水墨詞,
最是年少輕狂時,
頁頁結情致。”
前朝《浣花詞》的故事結局並不美好,少女日盼無望,韶華漸逝,終在晚年憶起這段少時癡情,淡然的放開了。
傳奇中悲傷了百年的人物已然落幕,現實中執於過去的人還在癡癡糾纏。
心中的感慨幾經跌宕,水婧合目,半晌嘆了口氣,方纔鑽出草垛平靜的問,“思思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思思眸色幽沉,她慢慢走到水婧面前道:“珏王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我轉告你?”
晏珏有事?水婧靠近幾步,洗耳恭聽。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接下來的話上。
“去死吧!”思思忽然發難,一掌劈來。
水婧急忙撤身一個後翻,倉促避開。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一柄利劍從背後,直直刺入了她的後心。
一陣劇痛穿胸而過,水婧錯愕的回頭。
握劍的人,是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少年郎,似乎第一次見血,那少年緊張的手都在抖,但眸中仇恨的火焰卻炙熱而堅定。
“楚逸,別害怕。”思思從少年手中接過劍柄。
“墨龍”還在手中,但遲遲沒有還擊,水婧看着那柄利劍,看着劍柄那一端的思思,她沾着雪花的清矇眼睛裡盈滿困惑和悲傷,過了好久才問道:“爲什麼?”
思思陌生的美麗眼眸中全是怨恨和瘋狂,她冷笑道:“因爲你辜負了主人!他爲了救你,可以連命都不要,你卻爲了可笑的利益,出手救了傷害主人的元兇!不僅如此,你還千方百計的提醒趙瑕提防我。趙國之行,我謀劃了那麼久,卻連一次近趙瑕身的機會都沒有,你懦弱、自私,根本配不上主人的愛。”
“你說得對!”水婧悲涼笑着,輕輕丟開了手中的“墨龍”,她一笑,口中的血就洶涌的流了出來。
她搖晃着慢慢撤了幾步,胸前利劍拔出,血頓時泉涌一般噴的滿地都是,“我的確是個懦弱又自私的人,我愛葉澤,可是趙瑕於我,如親兄長一般,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水婧淡淡的悽笑開,像折翼的蝴蝶般,輕盈的隨着漫天雪花漸漸落地,如一場期待已久的迴歸,平靜而安然。
思思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一切,她蹲下身抱頭尖叫起來:“不——不——,水婧,你爲什麼不還手,你明明能殺了我的,爲什麼不還手!你爲什麼不殺了我!”
“思思姐姐,你冷靜點,思思姐姐!”楚逸不知所措的呼喚着幾近瘋癲的思思。
“你是葉澤生前親近的人,是她對葉澤所有思念最後的寄託者,就像她永遠不會傷害葉澤,即使早就察覺到你居心不良,她也永遠都不會殺你。因爲對她而言,傷害你就像傷害葉澤一樣。”
闇然的天光中,一襲白衣的朔流光出現了,她上前把了把水婧的脈,確定水婧是真的沒了心跳,才緩緩走到跌坐在地的思思和楚逸的面前。
她居高臨下的看着兩人,“你只想讓水婧痛苦,這少年卻陰差陽錯的殺了她,我真該謝謝你們,這麼輕易就替我除去了心腹大患。”
她拉着思思的胳膊,將思思從雪地裡拽起來,她笑道:“這一次刺殺,我特意用了晏珏軍中的內應,而水婧,又恰恰死在了晏珏的地盤上,真是天助我也!你現在應該立刻去,告訴雲鋒、告訴羅鴻、告訴趙瑕,水婧是晏珏派人殺的。你猜趙國的瑕帝,雲大將軍還有姓羅的小子,會不會衝冠一怒,起兵殺了晏珏。”似乎爲自己的計劃而自豪,朔流光放聲大笑起來。
思思帶着滿臉的淚痕對着朔流光譏誚道:“瓊王妃,可惜,我不會配合你,我說過,我的報復從來只針對水婧一人,我已達成夙願,也不會再留下被你利用。”
朔流光惋惜的搖了搖頭,遺憾的道:“這場計劃由我主宰,你決定得了開始,結局可由不得你。”
她輕拍了兩下掌,雪地裡又走來了一個人,從相貌到服飾,連頭釵的紋絡和鞋子的繡花,都與思思的着裝一模一樣,朔流光捏着思思的下巴,“你完不成的任務,將由她來代替。”凌冽一掌劈下,思思應聲而倒。
她陰冷的笑着,望了一眼六神無主的楚逸道:“看在你幫我殺了水婧的份上,我會給‘你’留條活路。”說着對一旁的“思思”吩咐道:“去吧,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去做。”
一切計劃都在朔流光的掌控中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她終於張開雙臂得意的大笑出聲:“哈哈哈哈,老天,我要你睜大眼看清楚,最後的贏家還是我,還是我朔-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