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鋒在搖晃的馬車中慢慢醒來,身邊滿頭大汗的醫師鬆了口氣,對趕車的水婧道:“姑娘,你家兄長醒了。”
“駕——”水婧嫺熟的揮着馬鞭,半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她聞言丟出一錠金子,頭也不回的道:“繼續治,治好了還有重賞。”
“小人不敢。”醫師哆哆嗦嗦的,百般推搡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只哭喪着臉道:“姑娘,小人不要錢,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了小人吧,前邊就是烏彷谷了,小人害怕……”
他話還未說完,前方的水婧已橫過半段出鞘的利劍,她冷冰冰的聲音隨之響起:“你若醫不好他,我一劍殺了你。”
“姑娘……可否……先停下車,容……小人在谷外醫治這位公子。”醫師嚇得面如土色,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水婧的背影僵了僵,考慮片刻後停下了馬車。
前方不足百米處,就是入谷的山口“地獄門”,說來也奇怪,正午豔陽天的萬丈光芒,似乎一縷都沒有眷顧那片幽暗之地,飛鳥猿猴行到那裡,都畏懼般彷徨返程,“烏彷谷”果然名不虛傳。
醫師爲雲鋒又行了一遍針,無可奈何的道:“姑娘,這位公子的外傷嚴重,內傷肆虐,若不能及時上藥靜養,就是小人醫術再高明也實難救治……”醫師倒苦水般大肆嘮叨,越哭越艱辛,越說越可憐。
雲鋒被他的哭訴吵得頭大如鬥,不勝其煩的擺擺手:“你走吧。”
醫師忙跳下馬車,揹着馬車的方向,一道煙似的跑了。
雲鋒臥在馬車裡,目睹醫師慌張逃走,心生疑竇大生,不禁有氣無力的冷顏問:“殿下,‘烏彷谷’真的很危險嗎?”
水婧抱着劍頂了頂頭上的破斗笠,似笑非笑道:“怕了?”
雲鋒不明白“烏彷谷”有何令人懼怕之處,一時有些插不上話。水婧也不理會他的疑惑:“穿過烏彷谷,三日內可抵達皇兄治下的風黎城,如果你是朔流光,現在應當如何?”
雲鋒頓悟:“攔路截殺,絕不放過”
“是啊!”水婧用腳尖潑了潑地上的碎石,望着黑洞洞的山口失神。
雲鋒平素見慣了她飛劍殺人的模樣,乍見她這般瞻前顧後,不禁帶傷強撐起身費解道:“殿下在顧慮什麼?”
水婧沒有爲他解惑,徑自說道:“幾年前,我曾助朔流光在此堵截過一幫亡命之徒。”提起驚魂往事,她淡然的眼波仍殘留着餘悸複雜的漣漪,“那些馬匪是朔流光的仇家,自大漠一路南下殺紅了眼。”
雲鋒安慰,“無論多麼兇殘的對手,到最後還不是被消滅了。”
“消滅他們的人是朔流光,我只是在‘地獄門’憑藉地勢陣法拖住了他們,令追在後面的朔流光趕上來了而已。”水婧手心全是汗,那一夜烏彷谷中血海滔天,慘叫淒厲。
朔流光的對手都是西域殺人如麻的匪徒,數十高手背水一戰,仍被朔流光一人殺盡,她就像一匹嗜血已久的惡狼,狠狠咬住獵物,至死絕不撒口。
那一刻,暗中觀戰的水婧內心即使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自愧不如甘拜下風。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也經歷了幾番風浪波折,不知能與朔流光相較否?
“所以,殿下害怕朔流光守株待兔,在這裡堵截我們?”
水婧握緊“墨龍”寶劍,興奮又緊張的道:“對!我是害怕。”怕她不來!
“既然知道自己的斤兩,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地獄門”陰暗的山影裡,兀的傳來一聲潑辣的輕笑,來人豔若桃李,眉含煞氣,手拎一把長劍,當真如地獄走出的羅剎女一般。
正是水婧視爲心腹大患的同門師姐,水宇天閣第二長使——朔流光!
朔流光自山影中緩緩現身,手中三尺青鋒銳不可當,她嫵媚的笑道:“小婧,同門一場我不想殺你,你若自廢武功服下‘渙心散’,我便饒你一命。”
恰在此時身後的小路上,亦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水婧連忙轉首回望,只見來路亦有大批殺手遠遠逼近,她心知無路可退,反而愈加血脈沸騰。
她冷笑一聲跳下馬車,拔劍走上前道,“渙心散?你想讓我變成呆子傻子?”這同殺了她有什麼區別。
“我有心留你一命,既然你不識好歹,就休怪我不客氣。”朔流光說着嬌斥一聲,劍勢氣貫長虹直攻水婧左胸。
水婧的劍術本以輕巧見長,然此時卻一改前態,墨龍出鞘,亦如強電疾風,不避不閃攜着狂暴驟雨之勢,正面直拼朔流光的強攻。
“嘭——”兩股劍氣碎石卷沙,以雷霆萬鈞之力相撞,連“地獄門”前陡峭的青巖都震開了許多細小的裂口。
兩人用的俱是名劍,輕功不相上下,劍法承襲水宇天閣也是大同小異,拼的就是內力的強悍霸道。
朔流光的劍招樸實無華,每一式都挾裹着毫釐不讓的殺意,多年的刀尖遊走裁去了無用的繁瑣花哨,淬鍊出最精純的殺人劍法。
水婧長劍在手防多攻少,劍勢如魏巍山嶽,任你驚濤駭浪我自八方巋然、穩穩壓去。
刺客的對決,遠不及劍客切磋般華麗精彩,兩人在“地獄門”前大戰了幾百招,亦是不分高下。
朔流光的攻勢漸漸慢了,水婧的防守也越來越力不從心,兩人再次近身搏殺時,不約而同棄了膠凝一處的雙劍,變招爲掌拼上護體的內力,以排山倒海之勢,孤注一擲撞向對方。
“哄——”一時山搖地動落石如雨,重傷的雲鋒被朔流光的人挾持着向遠避去,山體漸穩後只見亂石碎片中朔流光滿口血沫,脖頸被水婧掐了拎在半空,滿臉錯愕。
輸了!朔流光竟然輸了!
水婧與朔流光對視了片刻,無趣的一鬆手,朔流光立刻跌落下去,捂着脖子一陣乾咳猛喘,“不可能,這不可能。”
水婧居高臨下望着趴在地上的朔流光:“閣主五十年的內力,滋味如何?”
朔流光瞪大眼睛,手腳並用的向後爬,如避洪水猛獸般遠離水婧三丈後,才顫指她問道,“閣主臨終前,將內力傳給了你。”
水婧清亮的眸色一黯,“不是傳,是奪!閣主每況愈下,被我趁虛而入奪去了五十年內力!”
“不可能,她若非心甘情願,豈能被你奪去!爲什麼同是閣主的弟子,她卻這樣偏心你。”朔流光五臟六腑都受了內傷,但她仍心有不甘的想追問一個答案。
“說實話,我也疑惑了很久,依照閣主的性子,吃了如此暗虧應該不會善罷甘休,至於答案,還是不久前赫師兄告訴我的。我父元帝,是擎帝與閣主的兒子,閣主乃是我的嫡親祖母,既得了她的默許,說是傳也未嘗不可。”
水婧憐憫的審視着跌坐亂石中的朔流光,“正如閣主選擇了我,父皇其實也早就選定了晏珏皇兄,他們留下的資本,註定了我們天生的優越。”她冷漠的道,“這種鴻溝,可不是你、還有你的晏瓊,自以爲是的勤勉努力,一朝一夕就可以抹平的。”
“你胡說!”朔流光搖頭反駁,“就算閣主將內力給了你,也說明不了什麼,晏璃、晏瓊都是晏氏的王爺,你憑什麼說元帝選晏珏。”
“遠離王畿,是爲璃;護衛京都,取字瓊;玉中之王,方稱珏。父皇希望晏璃做鎮守一方的名將,晏瓊則成爲保衛京都的御史大夫,只有晏珏,才該是登上皇位的那一個。”
水婧眸中感慨之色更鬱,“傳令天下的遺照,從他們一出生就已鐫刻骨血,可憐你們茫然無知,仍要以卵擊石。”
“你胡說!你胡說!”朔流光癲狂的否認,喊得聲音越大,越心虛。
水婧脣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我向閣主允諾過,不親手取你性命,帶上你手下的狗,滾吧。”她提步走向雲鋒,彷彿匍匐在地的朔流光只是一團不起眼的垃圾。
遠觀望的屬下們,並未聽清兩人說了什麼,只見朔流光先是武力落敗,後又被水婧一番話語說的面如死灰。
他們都是惜命之人,無謂的犧牲太過愚蠢,見狀忙棄下雲鋒,一窩蜂的去護重傷的朔流光。
水婧扶起雲鋒,趕了馬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朝着“地獄門”暗無天日的小道,一路揮鞭揚長而去。
入谷的第二天,雲鋒發起了低燒,水婧沿途蒐羅草藥爲他敷用,奈何效果甚微。
夜來露宿山林,水婧擔心他寒氣入體,更是將自己的披風也讓給了他蓋。
雲鋒心懷內疚,擁着水婧的衣裳垂頭不語,晏珏派他前來,本爲護衛水婧,如今兩人角色互換,反是他身手不濟拖累了水婧。
淡藍色的披風質地柔軟,帶着水婧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披風上一對蘇繡鴛鴦被草木樹枝掛出幾根線頭,失了原本活靈活現的模樣,雲鋒還未可惜,採藥歸來的水婧已心疼的開口道,“小心一點。”
性情灑脫的水婧,怎會如此珍愛這件半舊不新的披風?
“殿下,這披風,是葉澤送你的嗎?”雲鋒與葉澤打過交道,常見他穿淡藍色的衣衫,料想應是故物。
“你認識葉澤?”水婧不由自主的追問,她倒不是好奇,畢竟這天下再沒有誰,比她更熟悉葉澤。只是心底一直想念的人,忽然被某個曾有關聯的人提起,她便忍不住想多問一點,多聽一點,彷彿多一秒回憶,她就能多留住葉澤一會兒。
但云鋒並不瞭解她的心思,他沒有多說,只輕描淡寫道“幾面之緣,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水婧擇着草藥柔柔的“嗯”了一聲,眼神飛快的從披風上移開,偏頭的霎那,眼角似是飛濺出一滴晶瑩。
水婧落淚了,強勢精明的小公主,竟因爲一件披風,露出了脆弱之態,雲鋒儘量放輕了聲音問,“殿下哭了?”
水婧連忙胡亂擦了一把,板起俏臉否認,“我沒有!”
雲鋒虛弱的道,“哭有什麼丟臉的,卑職的妹妹雲雅,同殿下一般年紀,繡花針扎破了手都會哭。”
水婧沒想到冷如磬石的將軍雲鋒,居然會有個嬌如弱柳的妹妹。
她面色稍霽,低落的小聲說道,“這幾年一直同葉澤在一起,山林鄉野、江南大漠,他從沒讓我吃過一點苦,我一直沒有在意過這些,今日離了他步步艱難,想起他的好,不知怎麼忽然覺得難過。”
雲鋒望着水婧梨花帶雨的一張臉,忍不住愧疚嘆息。
佳人如花,本該呵護嬌養,怎料一入朝堂、顛沛流離,自己堂堂七尺男兒,身爲護衛,竟未能護好主子,“是卑職無能,讓殿下受罪了。”
水婧收了眼淚淡淡搖頭,方纔的脆弱似是瞬間的幻覺,“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就是突然聽你提起葉澤,想起些舊事。”
雲鋒不知如何作評,晏趙聯姻之事,是水婧前不久親自應下的,送走葉澤,也是水婧的決定。
若說水婧對葉澤有情?面對毒害愛人的兇手,她識趣的選擇了忍耐;若說無情,她又這般舊情眷顧,伶仃落淚。
雲鋒思忖了半晌敵不過滿心好奇,“在你心裡,葉澤是個怎樣的人?”
“他?”水婧搗藥的動作一滯,低頭吶吶道:“他是我感念的人。”
雲鋒皺眉,“那殿下愛他嗎?”要知道男人對女人的付出,往往要的並不是單純的“感念”。
水婧輕輕低頭,纖細白皙的脖頸微微顫抖,“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好,這是恩,報答不了,就成了債,償還不起,就是愛了吧……”
山林聽風,月光如水,襯得水婧如黛的眉目間,三分茫然、三分脆弱,三分疑惑,還有一分孤單。
“若四海昇平、無戰無亂,何須紅顏遠嫁他國戍邊。”雲鋒心中暗自嘆息,他從沒有如這一刻般深切的意識到,他面前的姑娘,是一國的公主。
一個公主想要的愛情……如此簡單,也如此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