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開遍的潁州城, 正是一年一歲的好時節,奈何作了兩軍對陣的前線,滿城人心惶惶, 平白辜負了一季春花。
自一個多月前, 三皇子晏珏與大皇子晏璃聯兵壓境潁州, 二皇子晏瓊便派王妃朔流光協同悍將封遙, 統領十五萬兵馬駐紮於此。
一個多月來, 雙方大大小小打了數百仗,潁州依舊未破,城下的屯兵也未撤走, 加之天氣由春入夏漸漸變熱,聯軍和守軍的情緒都有些浮躁。
城外別院中, 水婧換了件月白的宮裝立在梨花樹下, 脣紅齒白的嬌俏模樣清淡卻而不素淡。
梨花將放未放花白蕊嫩, 她眼眸如星膚白勝雪,硬生生將一樹嬌美的花都比的黯淡了下去, “保護好晏瓊的信使,最遲後日,一定要讓朔流光知道,晏瓊納果兒爲側妃的消息。”
“是!”下屬應聲,頭都不敢擡一下, 生怕被這天仙似的羅剎勾了三魂七魄去。
素手摘下一朵梨花, 花在手中離了枝椏, 便像失了根基風骨, 揉圓捏扁全憑她一念喜好, 水婧接着道:“朔流光若知曉,定會第一時間趕回阻止, 嚴密注意她的動向,一旦落單,立即追殺!”
“是!”下屬再次斬釘截鐵的應下。
手中殘花玩的蔫了,水婧彷彿也如花一般失了興趣,她煙柳擺風般懶懶一揮道:“你下去吧,將這番部署告知羅將軍,朔流光離城後立刻開攻。”
拋下手中的花瓣,卻遲遲不聞下屬答覆,水婧黛眉輕蹙回眸望去,就見羅鴻屏退了屬下,正抱臂站在樹下端詳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水婧心下微惱,面上卻仍是一副春花明麗的笑顏:“羅將軍,有何貴幹?”
羅鴻挑了挑濃密的劍眉,帶着西域血統的五官,別有一番陰柔俊俏,他道:“久聞殿下謀於攻心,這招釜底抽薪的妙棋一落,朔流光恐要自亂陣腳了。”
水婧聞言脣邊綻開燦笑,同爲晏珏麾下臣屬,來日總是要一同謀事的,她也不該總擺公主的矜持架子,這麼一想,方纔那點不悅也就煙消雲散了,她水袖輕揚道:“請坐。”
羅鴻落落大方的坐下,水婧也不再提先前排兵佈陣算計人的謀劃,只拉家常似的問:“蔚先生已過古稀之年,如今身體可好?”
蔚先生正是享譽天下的第一畫師蔚傾遠,也是羅鴻與葉澤的授業恩師。
羅鴻苦笑,憶及幾日前深夜的那番交手,他不禁暗動疼痛的肩膀道:“勞殿下掛心,家師如今身強體健,又無俗事煩心,四處遊歷好不逍遙。”
想起那個如魏晉朗朗清風般風儀坦蕩的老者,水婧忍不住欽佩的嘆道:“蔚先生風度超然,真乃當世第一人。”
“殿下見過家師?”羅鴻大奇,拈花微笑的風流公子,竟生出幾分探尋的萌呆。
“曾有一面之緣。”素手攀了低垂的一支,水婧就着花兒笑開:“說起來,還與你有些關聯。”
“與臣有關?”羅鴻心中好奇更勝。
“幾年前我途徑西域大漠,從黃沙下挖出了你,當時你昏迷不醒,我又身有要事,正猶豫着要不要把你丟掉,就遇上了蔚先生。”水婧意有所指,放了手中花枝笑的頑皮,一雙妙目繞着他滴溜溜的轉,“想不到短短數年,當初那個身無二兩的髒小子,如今也長成了軒軒君子。”
“當年救下臣的人,是殿下?”羅鴻眼眸亮起來,心思在大奇大喜間起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水婧,尋了多年的人一朝到了眼前,生怕看少了便如花仙山精般眨眼失了影。
水婧的眼神被他炙熱的注視灼的躲了一下,邊添茶邊道:“舉手之勞算不得什麼,真正從閻王手中搶下你命的人,是蔚先生。”
“請受臣一拜。”羅鴻起身朝水婧鄭重一拜。之前的圖謀,幸好他心思不定及時收手,否則險些釀成滔天大禍。
“都說了不必謝我。”水婧託着他的手臂扶起他,髮絲間的清純幽香一絲一縷入了鼻端,惹得羅鴻心潮盪漾,偏得她毫無察覺,猶自回憶道,“那時我年幼無知,視人命如草芥,雖未妄動殺意,亦從不出手救人。”西域大漠,生活艱辛,人多災病無醫,“蔚先生遊歷至西域,一路救死扶傷。”水婧感慨,“我從未見過大智大仁如蔚先生者。”
她心思澄明,嘻打笑鬧也如琉璃般乾淨,反是羅鴻有了二心,連多看一眼,都唯恐褻瀆了她,只低低道:“原來師傅是這樣了不起的人。”
印象中那老者對他總是嚴苛冷肅、不苟言笑,出外遠遊時,就佈下八卦將他困在山中苦讀,“想不到……”羅鴻搖頭苦笑。
水婧笑望着他,似一隻慧黠通靈的小獸,歪着頭道:“羅將軍是蔚先生的弟子,身份侷限,對他的瞭解或有欠缺,來日方長,也不必急在這一時。”說着將案頭的文牘拿了一份遞給羅鴻,“不久後會有一場大戰,介時王兄賬下還要多依仗羅將軍。”
羅鴻誠懇的只差掏心掏肺,“願爲殿下肝腦塗地,臣告退。”
水婧笑着將他送走,過了一會兒,才踱步走回了梨樹下。
“他真是你救的?”樹後慢慢走出一人,絳紫長袍,威嚴冷峻,正是水婧一母同胞的兄長,三皇子晏珏。
水婧端起案上放涼的茶水抿了一口,脣角刻薄的勾了勾,滿面如沐春風的微笑霎時就成了桀驁的諷笑,“是也不是。”
“哦?”晏珏玩味。
水婧道:“將他從沙子裡挖出來的人,的確是朔流光,但與蔚先生合力保住他性命的人卻是我。”
不知是敲打還是警醒,晏珏淡淡道:“那你可要當心了,羅鴻心思縝密,爲人又及圓滑狠辣,他若發現被你騙了……”
“只要珏王殿下閉緊嘴,誰會知道?”水婧搶過他的話頭,反脣相譏。
晏珏被她火爆直衝的語氣嗆了一下,沉默半晌才道:“我只是擔心你。”
水婧本還想反諷兩句,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心坎一軟,分出些耐心同他解釋道:“朔流光初入大漠那年十四歲,風餐露宿身體很是瘦弱,看上去就像個十一二歲小姑娘,彼時我一路尾隨她,她在何地、如何挖出羅鴻的,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大漠常年風沙呼嘯,朔流光當時蓬頭垢面,羅鴻又只半昏半醒的看了一眼,根本認不清是誰。況且這等小事,朔流光也不會記掛在心上,一切我都安排的天衣無縫,皇兄大可放心。”
“嗯。”晏珏點點頭,繼而又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羅鴻暫時算是穩住了,雲鋒那邊卻不太好辦。”水婧凝眉,正想聽聽晏珏的想法,卻見他眼神如炬直看向院外迴廊,水婧不明所以也順着他看的方向望去,並無刺客……等等!廊下有腳步聲!
“攔住他,別讓他發現我在你這裡。”因着別院兩方院落之間拱門錯落的緣故,晏珏遠遠就能看到來人,來人卻看不到梨樹這一側的晏珏。
水婧聞言點點頭,心生三分警惕,人卻大步流星的朝院外走去,珏王府守衛森嚴,她又武藝超羣,光天化日之下倒不必擔心宵小作祟。
剛繞過廊柱,那人便迎面走來,水婧忙裝出一副懵懂巧遇的模樣喚道:“雲將軍?”
雲鋒擡眼迅速看了她一下,美人白衣娉婷,又是嬌花般的豆蔻年華,舉手投足間的純真最是勾人,他心虛的移開目光,只紅着臉抱拳道:“殿下。”
水婧被他這幅憨厚的模樣逗笑,聲音清清甜甜的問:“你是來找我的嗎?”
這方城郊別院原是葉澤名下地產,唯有一人水婧入住其中,明擺的多此一問,雲鋒卻被那珠玉般的聲音所惑,陽剛的眉眼滿是侷促,“臣……臣……”低頭支支吾吾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掙扎半晌才豁出臉面似的道:“臣想設宴,拜謝殿下出使趙國時對臣的救命之恩。”
“你想請我赴宴?”水婧見他低着頭不敢直視自己,故意彎腰把臉湊到他面前問話。
精緻嫵媚的眉眼倏然靠近,雲鋒血氣上涌,頭腦直如重錘一擊般嚇得退了一步,一時忘記身後無路,一腳踩空直挺挺的跌入了花池裡,壯碩的虎軀將幾叢帶刺的花枝壓得七零八落,頭冠也歪了。
“哈哈哈哈——”可令三軍的戰將竟踏空跌了跟頭,水婧扶着廊柱笑的前仰後合,聲若清泉,泠泠悅耳。
雲鋒手足無措的扶起花枝,見她笑的花枝亂顫,呆了一下仍不忘趁機問“殿下這算是答應了?”
看了冷麪將軍出醜,水婧心情大好,眉目彎彎道:“我答應。”
“謝殿下!臣告退!”雲鋒抱拳再行一禮,儘管表情還是一副冷麪森然的模樣,離去的步伐卻是愉悅又輕快。
水婧心中不禁半是惋惜半是不解,這樣一個坦蕩率真的人,爲何會成爲朔流光的內應。想起院中接連看她演了兩場好戲的晏珏,她步子一慢,頭一次生出些羞惱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