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陽春深, 一場暮春雨水來的狂且急,驚了滿城看花人。
指尖,傳來長亭扶廊鈍鈍的觸感, 和着零星飛濺雨水, 沁脾微涼。
一把六十四骨的湘妃紙傘, 一襲清麗素雅的白紗蘇緞, 我像是水墨揮灑中最不起眼的一筆, 揣着那淡淡、舊舊,卻輾轉多年的心事,踏進了這段塵封已久的故事……
靈殊宮, 前皇后月氏的宮殿,焚燬於盛陽十四年夏的一場大火中, 重建於盛陽十五年, 現被“承帝”晏珏一紙皇詔賜予了“楚顏長公主”。
殿已有主, 卻是閒置依舊。我思念這裡,也畏懼這裡。
我, 是名動四海的水宇天閣長使,現在是這宮殿的主人,晏國楚顏長公主——晏玥。
世人提起我的名字,總少不了談及我的曲折身世與不世功勳;然他們最愛傳誦的還是發生在我雄才偉略的父皇,與美豔冠絕的母后之間, 那段“霸業夢斷, 紅顏枯骨”的宮廷風月……
我的母后月素明, 是水宇天閣出類拔萃的弟子, 也是五十年前, 亂世英才皓桀然與曠世美人月盈唯一的女兒。
她既承襲了皓月公子與月盈無上的才華,亦繼承了他們出衆的外表, 令花叢走來、閱盡美人的父皇驚鴻一瞥,從此癡癡牽掛、不惜放下帝王尊嚴,下跪求娶。
母后的輝煌始於父皇的癡心,母后的悲劇亦因爲父皇的鐘愛。
他在爲她建起了這華美殿宇、古今傳奇的同時,也爲她掘了一座萬人嫉妒的高墳,只要他稍加疏忽,她,便必死無疑。
幼時,我常因內侍對我和母后過度的看護而煩惱不已,我是那樣熱愛自由和灑脫,崇尚生機與活力。
索性靈殊宮中沒有那麼多講究,嫺靜溫柔的母后不會對我苛求,寵愛我的父皇亦常說:“晏氏的公主,就該這樣一生歡樂,日日無憂。”
現在想來,多麼美的祝願,多麼深的譏諷……
如果沒有盛陽十四年的那場大火。
如果不曾目睹摯愛的母后爲我身死。
如果從不知道父皇懦弱的坐視不理。
也許我會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是一個好父親、好夫君,相信他,真的在全心全意的寵愛我和母后。
然而,幼時的美夢破碎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明白了母后的委屈,皇宮的黑暗,朝堂的血腥、父皇的悲哀。
他明明賦予了母后中宮的後位,卻爲了拉攏重臣,將鳳印和權力盡數給了另一個女人執掌。
他明明信誓旦旦的允諾了母后儲君的歸屬,卻爲了朝堂平衡,將傳位詔書改爲了另一個女人的兒子。
甚至,在母后死後,在我逃到水宇天閣後,他明明可以爲母后申冤報仇,他明明可以將我尋回宮中,卻忌憚那個女人背後的靠山、家族的軍權,選擇了裝聾作啞,佯裝不明……
寂寂空庭間,春已欲晚去,枯藤上也長出脆嫩的枝椏,時光就在這不經意間,翩然輕擦而過。
在水宇天閣的那些年裡,我一直在期待着這樣一個場景。
某個月白如練、清風如吟的夜晚,我偶然推開了軒閣的竹門,而他也正巧立在門外,張開懷抱、滿心歡喜的對我說一聲:玥兒,父皇來接你回家……
我曾覺得,他一定會來。
我曾想過,只要他來了,我就一定會原諒他。
然他,他終究只是在原地,以一種遺世的姿態等着我諒解他、明白他、去見他。
掌心摸上硃紅褪去的靈殊宮正殿大門,再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回憶這裡的興衰成敗,我,沒有推開這道宮門。
皇兄晏珏對我說,在這道宮門後,有一個人甘願自我放逐,耗盡韶華,熬白黑髮,等我回來,等我原諒。
可我還是會毅然選擇離去,因他,已錯過了那麼多時光,因我,已心灰意冷,再不想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