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破水,轉眼行過二三石橋,水婧擎着把湘妃竹的油紙傘,娉娉婷婷的立在船頭。
孟州地處江南,是三皇子晏珏的封地,此時正值五月梅雨時節,遠山潑墨,流水人家,連綿細雨惹的人柔腸百結。
傳話的小廝登上船頭,“婧小姐,主人說細雨傷身,請您仔細身體。”
水婧正覺得興意闌珊,聞言便將竹傘遞與小婢,返身回了艙中。
艙內以一扇雙魚戲蓮的屏風隔出外堂與內室,屏風後臨窗賞景的葉澤見水婧依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懶洋洋的問:“怎麼?還是想不通?”
水婧把玩着腰間環形的翠色玉佩道:“你也覺得此番我既是以水宇天閣長使身份入世,便該放下前塵往事一心輔佐皇三子晏珏?”
葉澤瞧她的模樣有些猶豫,不禁笑道:“你也忒的不講情分,他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旁的人你不想輔佐也就罷了,怎麼連他也躲?”
月前駕崩的晏元帝,膝下三子一女並非一母同胞,皇長子晏璃乃是貴妃高氏之子,皇次子晏瓊的生母是淑妃程氏,唯有皇三子晏珏與公主晏玥都是皇后月氏的嫡親子嗣,“晏玥”則是水婧從前的名諱。
十年前元帝南巡期間,靈殊宮走水,月後身死,公主晏玥失蹤。
此事當時雖鬧得沸沸揚揚普天皆知,但身爲公主之父的元帝卻一反常態緘默以對,既不下旨搜尋,也未表態放棄,久而久之,小公主的下落也就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十二年前,三哥晏珏被父皇遣至封地爲王時,不過才九歲。這麼多年,他記不記得有我這個妹妹,都未曾可知,我們之間又怎會有情分可言。”
葉澤不知該作何回答,只將手輕輕按在水婧肩上道:“十二年並不算久,想你我初見時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可那個救我的小姑娘一直讓我念念不忘了這麼多年。”
水婧側首回望葉澤,盈盈眼眸中氤氳着複雜:“你找了我十年,可是他沒有,自從我失蹤後,這十年來他和父皇都沒有尋過我。”在她生命中最孤苦無依的時候,父皇元帝粉飾太平,皇兄晏珏裝聾作啞,陪伴教導她的人是水宇天閣閣主赫離風,一直竭力尋找她消息的人是蒙她搭救過的葉澤。
葉澤知她耿耿於懷,也不好多言,只勸道:“你是晏氏皇族,必與晏國的前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助晏珏,這些舊事就暫且放放吧。”
“也罷……”水婧的語氣意味不明,但到底算是鬆了口。
傍晚時分又下起小雨,兩人下船登岸,入住在葉澤孟州的別院裡。
雨夜的孟州,悽悽冷冷,暗流涌動。
廳堂中,雲母片做裝飾的帳幔,在十幾盞馬燈和幾十支搖曳的巨燭下閃耀着晶瑩剔透的光澤。
葉澤挑了挑手邊琉璃燈的燈芯,燈光一暗復又亮了起來。他放下手中細細的鐵釺,對水婧道:“知道你怕黑,我特意命人多備了些燭火。”
“多謝。”亮如白晝的雨夜,水婧無端安心了許多,她緩緩打開琴匣,將多年帶在身旁的秦箏放在案上,素手劃過琴絃,帶着幾分肅穆的留戀:“今夜你殺敵,我助陣。”
“好!”葉澤笑應,一掃懶散之態,枕劍盤膝養精蓄銳。
水婧攜玉璽來孟州的事遲早會泄漏,與其面對一次次糾纏,不如一勞永逸。於是白日水婧索性站在船頭亮明身份,又乘船遊湖好不愜意,葉澤則暗隱艙中不露面。爲的不過是讓孟州覬覦玉璽的幾股勢力以爲水婧勢單力薄,從而將其盡數引出,好一網打盡。
時間慢慢的流逝,等待着前方的未知,總令人異常不安。滴滴答答的雨聲中,葉澤驀然睜開眼睛。
斜倚在靠上的水婧扶手坐直,輕聲道:“來了!”
秦箏一撥,如九天銀河直瀉。
利劍一出,似電光橫斷雨簾。
來襲者身穿黑衣,頭戴斗笠,拉幫結隊,三五成組,大部分人一入院就與外院嚴陣以待的守衛纏鬥在了一起,少部分高手迅速解決戰鬥殺進內院。
“當——”隨着雙方的廝殺漸漸激烈,水婧的琴聲也越來越沉,愈加哀涼肅殺,低沉處只讓人胸臆難舒,如鯁在喉。
“噗——”殺進內院的人中,內力稍弱者終難以堅持,受傷嘔血,葉澤的劍如影隨形而上,將之連連擊殺後仍氣勢迫人,招招直逼命門。
院中對決正酣,院外卻又來了一隊人馬,這隊人馬沒有加入搶奪玉璽的一方,而是幫着外院的守衛對付起了來襲者。
其中一人身手矯健,武藝高卓,揮劍當空,無人可阻。彷彿與外院人馬動手已讓他覺得興致缺缺,解決了手頭的幾個後,他毫不戀戰的抽身直奔內院而來。
來人入院與葉澤聯手,幾招之下,盡斃賊人。兩人並沒有收劍停手,相互注視着對方,喜悅的打量着難得一遇的棋逢對手,眼中殺意散盡,戰意更濃。
高手總是有一腔好鬥的熱忱,室內觀戰的水婧勾脣淡笑,手下變調,一曲行雲流水的《賞敵》從指尖流傾。
《賞敵》一出切磋的兩人頓覺胸中豪情油然而生。
此曲講的是五十年前“白澤丞相赫離風”助晏國“開國擎帝”橫掃天下時,遇到了勁敵“皓桀然”與“張敬之”,彼時,“赫離風”與“皓桀然”同爲水宇天閣長使,“擎帝”與“張敬之”俱是亂世梟雄,雙方可謂勢均力敵、旗鼓相當。
那一戰打的如火如荼,雙方對壘酣戰三載,即使後來“張敬之與皓桀然”兵敗身死,“擎帝與赫離風”亦給予了他們由衷的崇敬。一曲《賞敵》乃是水婧三年前據這段史料所寫,後收錄入她編撰的曲集《惜葉譜》中,曲調浩浩如疾風斬草,盡彰鏗鏘。
滴答滴答,雨還在下,院中殺的難捨難分,堂內琴聲淙淙如水。
三更、四更、五更……
天明時分,雨越下越小,琴聲越彈越急。
突然,內院較量的兩人一聲高喝,橫劍在側,凌空對擊一掌飛退開來。琴聲高亢一鳴,亦在此時戛然而止。
曲終戰罷,內院勝負已決,外院敵首戮盡。
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雨,也終於停了。
清晨,一位黑衣公子在大隊侍從簇擁下步履沉穩的走進院來。
按刀的衛隊緊隨在身側,他雍容的面容帶着一種內斂的自信和不動聲色的威嚴,行過處,昨夜前來助陣的人俱跪拜行禮守衛戒備。
黑衣公子緩步踏入內院,昨夜與葉澤比試的男子單膝下跪道:“恭迎三殿下!”那公子看他一眼道了聲“雲鋒,辛苦你了。”便繼續前行。
葉澤微微一怔讓開道路。
黑衣公子停下腳步揚聲道:“小玥,我知道是你!”啓門步入的剎那,迎面氣勢洶洶的襲來一物。
“殿下小心!”被喚作雲鋒的人慾上前救駕,卻見黑衣公子已袍袖一捲將那物納入掌中,明黃的絲綢在他手中輕輕滑落,露出碧龍通透翠綠的玉身——國璽!
黑衣公子雙手捧起細細端詳,眼中漸漸泛起狂熱的色澤,“小玥,多謝你!”他道了聲謝,再次推門而入。
堂內卻一片沉靜,琴案旁早已杳無人蹤。
歷時三月,引得天下染血的國璽,兜兜轉轉還是落入了晏氏三皇子的手中,各地藩王在得知玉璽下落後,紛紛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野心犯上作亂。
五十年前,晏擎帝開國時,並沒有將晏國建成一個鐵桶江山,爲了顧全“仁帝”之名,他割出封地,將之分給隨他開國的四位功臣:鄭、程、魏、尹四王。
血脈的傳承並沒有給予後代以忠心的承接,五十年中,當程、魏、尹三王相繼去世,封地由他們的嫡子嫡孫世襲得到。
到如今,元帝駕崩,擁兵自重的藩王們竟成了晏國最大的毒瘤。
盛陽二十二年六月,程、魏、尹三王公然起兵謀反,鄭王作壁上觀。大皇子“晏璃”緊鄰“程王”封地,雙方迅速展開大戰。二皇子“晏瓊”兵力較弱,與“魏王”邊境拉鋸對峙。三皇子“晏珏”,被“鄭、尹”兩王南北相夾,遂北上迎敵“尹王”,南下派遣使臣與“鄭王”結盟。此戰曠時十年,江山飄零,百姓流離,後世史官稱其爲:中朝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