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海雷嘯

初冬時節,越郡安溪北部的海水猶如深碧色的玉石,天水一線的雲壓得極低,涌起的黛青色的浪似乎舔舐着低雲。

樊文龍箕坐在巨巖上,平端着劍鋏,輕按機括,一泓碧光泄出,一線潮水似受氣機相引,過了水線繼續向上涌簇,直到巨巖下忽的騰起分爲兩股水流回卷而去。

荒廢防海堤後面傳來催歸的號角,那裡是屯所的位置。樊文龍擡頭望了望天,近空的雲層不是水天處那麼厚重,還有流丹似的晚霞橫在西邊的天際,歸屯的時辰還沒到,“屯所那裡究竟出了什麼事?”嘴裡喃喃輕語,百無聊賴的站了起來,望不到防海堤背後的情形。

總不會是什麼緊急狀況,那樣的話號角會急促很多,還會焚燒狼煙。

樊文龍越上防海堤,望着防海堤那邊平坦荒蕪的田地。

一隊穿着青黑色兵服的兵牟擁着一個棕褐色皮鎧甲武士向這裡走來,武士軟盔右側耳際插着淡藍白絲邊的寸翎。

是餘杭的信使。樊文龍眉頭一挑,轉身漠然的看向湛藍的洋麪。

“閥上有信交給將軍。”

樊文龍眉頭跳了跳,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去接信。

“閥上很想念將軍,閥上讓末將告訴將軍,將軍在餘杭的家人也很想念將軍。”

“哈哈。”樊文輕笑起來,轉身望着大半張臉藏在頭盔裡的信使,依稀記得他是樊徹身邊的精衛,說道:“我也很惦記閥上啊。近來閥上夜裡睡眼可好?”

信使微微一愣,料不到樊文龍會有如此反應,怔怔的說道:“當初閥上貶將軍到此,也是迫不得以。去年之事在族中已經無人提起,閥上以爲是將軍可以再度出山了。”

“哦。徐汝愚不是在江寧縮編諸軍了嗎?閥上真以爲有用得着我樊文龍的地方?”

信使左手一揮,身側兵牟悉數退到遠處。

“公良友琴欲把溫嶺還給我族。”

“什麼?閥主真想與普濟、祝族聯盟共制徐汝愚?”

信使微微頷首,默認了樊文龍的猜測。

“南閩會戰遠沒有世人想象中來的激烈,青焰軍的傷亡還及不上撫州會戰,卻幾乎獲得整個完整無缺的南閩,只有莆田、義安兩邑尚在顏氏手中。”

“幾乎兵不血刃的取得南閩,南閩會戰表明徐汝愚不僅在戰術上,在戰略上也有天縱之才。”樊文龍的語氣有些輕描淡寫,在信使聽來,一年多的戍疆似乎將他的銳氣盡數磨滅。

“徐汝愚雖然縮編諸軍,但是他將江寧作爲他青鳳將軍府的治所,表明其志不少。祝族深爲惶恐,我樊族雖然一時無虞,但也不能確保數年之後的情形。”

“閥主何時未雨綢繆起來?他就不怕要回來溫嶺城卻激怒徐汝愚嗎?徐汝愚可是因爲宗政荀達與公良友琴勾結之事敗露後才毅然發動南閩會戰的?”

“徐汝愚的軍屯主要集在三處,一爲清江,一爲漳臺、武陵兩邑,現在爲東陽府的轄地,還有一處就是靜海四縣。徐汝愚從這三處獲得數以千萬畝的良田,配田養兵,而不依賴於世家,這便是徐汝愚所行軍制的基礎。”

“怎麼?”樊文龍目光掃過那人,又停在湛藍的海水上沉思起來。

信使只當他不解其意,繼續解釋道:“若能與普濟息戰,吳州與餘杭兩府可拓得的良田不止靜海四縣之數,餘杭商船若能出海,海航之利可再造一個雍揚。”

“公良友琴果真讓徐汝愚捉住痛處了。”

“何止普濟,祝族轄地讓徐汝愚被爲兩處,哪有不恐怖的?”

“閥主可是說了:若不未雨綢繆,越郡遲早盡入徐汝愚囊中?”

信使諤然說道:“讓將軍猜中了。”

“徐汝愚襲江寧之後,祝家在歷陽駐有精兵一萬,在湖州駐精兵一萬五千。那時徐汝愚的宿衛軍、驍衛軍、青衛軍、百夷軍、武衛軍近十萬精銳都在越郡境內,中壘軍與五校軍近五萬精銳隔江相望,徐汝愚爲何那時不趁勢拿下歷陽或是湖州?”

“閥上也有此疑慮,閥上說徐汝愚狡脫如狐,不能以常情度之,與他相爭,不如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捱到最後一齊亮籌碼也可有五成勝算。”

“閥主也會滅自己的威風?哈哈……”樊文龍大笑起來,片晌又兀的收住笑聲,說道:“公良友琴將溫嶺城還來,大概要求祝樊兩族每年暗中濟他數以百萬的糧草?”

“將軍所想不差。南閩會戰期間,魏禺率靜海水營襲普濟本島,普濟船塢盡毀,船師船匠十之八九被擄到雍揚,公良友琴除了手中的戰船,再無建造新船的能力,普濟島又被靜海、東陽兩地鉗制,再也無法依靠掠搶沿海來獲得補給。公良友琴確實要求賙濟糧草,除此之外,我族欲通海航,還要助普濟修復船塢海港。”

“公良友琴倒是好算計,祝樊兩族與青焰軍針鋒相對,他卻躲在普濟島休生養息。”

“閥上亦有此慮,但是考慮到對我族也未必有害,心裡還是頗爲接受。”

“害處顯時,已不能制。”

“將軍就想就這樣回覆閥上?”

“我爲大將時並沒有立下什麼功績,倒是在屯衛,尚有小績。”樊文龍輕輕的越下海堤,向暮色中的海潮走去,踢踏脫去軟靴,赤足站在冰冷的海水中,感覺着一簇簇的海浪衝刷着自己,心想:徐汝愚非是世家出身,豈能用世家的思維度之。站在冰涼的海水中,不禁又想:他爲何不在奇襲江寧之後趁勢奪下歷陽或是湖州?

天水一線間忽的閃出一道雷光,雷光劈開厚重的雲層猶如銀亮樹枝將天水相連。雷光亮處,數道黑色的影子從天際垂下,在天水之間飛旋着。俄傾,萬馬奔騰似的巨響充盈耳鼓。

初冬雷暴?

樊文龍諤然呆立,也不知迴避兀然襲來的巨浪。

深碧色的巨大的水舌,猛烈一卷,將樊文龍壓在水底,毫不停滯的向防海堤衝去。

這雷光巨浪起得突然,信使看着巨浪將樊文龍吞沒,驚立在那裡。

巨浪衝擊着石堤,濺起的飛沫落到信使臉上,感覺一陣冰涼,回過神來,向堤下探望,只見海水已漫了近有半堤高,冰涼的海水從防海堤的缺口倒灌進來,巨大的海潮之力扒拉着防海堤的缺口,缺口邊緣的土方迅速崩塌,向信使與兵牟立足擴散。

信使正手足失措,忽見堤下水中透出一道深碧光華,光華起處海水沖天而起,巨浪如柱旋升,至數十丈處,隨着一聲巨響炸開,晶瑩的水珠四處灑落。

樊文龍持劍立在水上,哈哈大笑着說道:“天下即將大亂,徐汝愚有所預感,纔不願東南自損實力。容雁門、容雁門,你身在荊襄,卻不忘算計越郡,真是難爲你了。”

信使與手下兵牟面面相窺,全然不知樊文龍在說什麼,但是水勢漸大,也無暇思索,大聲喊道:“將軍,你到底有什麼話要帶給閥上?”

巨浪翻涌,樊文龍絲毫不受影響,踏波掠到防海堤上,說道:“文龍干涉不了閥上做什麼決策,但請你告訴閥上,就說東南真正能與容雁門勢均力敵者,惟有徐汝愚一人而已。”說罷,息行涌泉踏水向築在高處的屯所掠去。

越郡沿海突發雷嘯的消息遲了一日就傳入江寧城中。雷嘯過後,有一些艦船殘駭隨浪衝上岸,那裡的海域只有普濟島的艦船航行。

張仲道心情大好,說道:“雖不知普濟水營在雷嘯中有多少損失,但是損失總避不了的,我們不妨當作打了場勝仗,現在百業待興,萬事待舉,慶祝應低調一些,汝愚啊,軍議過後,我們去喝上一壺就行。”

徐汝愚揉了揉腦袋,探首望來,問道:“你說什麼?”又轉身望向魏禺,說道:“雷嘯之時,樊徹遣信使去會樊文龍,你以爲樊徹有什麼用意?”

張仲道皺起眉頭,怒目圓睜盯着徐汝愚的側面,見他完全沒有注意自己的憤怒,那憤怒就泄了氣似的的無影無蹤了,只得面帶頹色的坐在自己的坐席上。

軍謀司對此亦論斷,但是張仲道、魏禺、肖烏野在場,屠文雍倒不敢先說出口來,影響他們的判斷,與趙景雲相望一眼,心裡猶豫要不要現在就將北地傳來的一份軍情呈上。

魏禺說道:“公良友琴到今天這種地步,遺計也不多了。若是讓祝樊兩族與普濟島聯合起來,確實讓人頭疼。”

徐汝愚輕聲說道:“溫嶺城。雖然凌天在樂清坐鎮,但是公良友琴真要將溫嶺讓給祝族,是有些難度。”指節輕輕叩擊案面,輕脆的聲音似乎敲在衆人心頭。柔和的目光緩緩掃過衆人,目光停在趙景雲的臉上,說道:“景雲可有妙策?”

景雲微微頷首,說道:“倒說不上妙策,有些想法與魏將軍討論。”

“哦。”魏禺略有些詫異,轉頭望過來,“說吧。”

“普濟有兩萬寇兵困守溫嶺城,糧草箭弩需從普濟補給,魏將軍可有辦法破襲他的補給線?”不待魏禺回答,趙景雲繼續說道:“只要近期內能有效破壞溫嶺與普濟之間的補給線就有可爲。”

這些卻是與屠文雍商議出來,底下的話自然得由他來說一段,屠文雍見趙景雲望過來,忙接過話說道:“兵臨金華城下,使得樊族兵不敢異動,公良友琴即使想將溫嶺交給樊族,一時半會也做不到。我們就要趁這段時間逼迫普濟海匪從溫嶺撤兵。”

徐汝愚笑了笑,說道:“你說得倒是簡單,完全將難題交給魏禺的。”向魏禺問道:“你可有什麼辦法破襲溫嶺與普濟之間的補給線。若能將普濟與越郡之間的聯繫切斷,將普濟孤立在越郡之外,即使三家聯盟,其實也只有兩家能使得上力。若能讓祝樊兩族看到有這樣的可能,說不定他們與公良友琴媾和的心就不會那麼急切了。”

魏禺說道:“我倒也想過這個問題,破襲其補給線的水營戰艦應選輕便快捷的艦隻,其目的就是可以在敵護航戰艦之間儘可能破壞敵補給船,以達到破壞補給線的目的。但是甘棠港、靜海港與普濟島相距都較遠,順風航行也要六日時間,而普濟到溫嶺只要三日航程,破襲艦隊無法也不能攜帶大量淡水與糧草,可持力弱,無法持續作戰,加上在普濟補給線上搜索的時間,破襲艦隊往返一次,花費旬月時間也未必能搜索到普濟的一艘補給船。我倒想過一策,卻也容易讓公良友琴察覺出來。”

“哦,你先說來聽聽。”徐汝愚前傾着身子,說道。

“集中補給。破襲艦隊航程較遠,可攜帶的物用不足,但是我們在敵補線的附近秘密設置補給點,如此一來,破襲航隊就不用遠程返回甘棠或是靜海補充物資。”

“隱蔽補給點可以是大型船隻,也可將物資囤積在荒島上。我看此策能維持到明年春末,魏禺,你去甘棠,總領虎翼南路諸軍實施此策,甘棠駐軍也可受你節制。”又問屠文雍,“邵先生與祝樊兩家來使談得如何?”

“馮遠程與祝族有血仇,大人下令兩廂罷兵,但是馮將軍不時遣出小股精銳襲入祝族轄地。祝家的意見是希望將馮將軍從調離新安城再議其他。”

徐汝愚望向魏禺,近來司馬衙的事務大多由魏禺署理。

魏禺淡淡說道:“馮遠程衛戍新安,擾襲湖州與歷陽,算不上有違令制,畢竟祝族才遣使來議和。先生,若覺得不當,下令旨申斥就是。”

徐汝愚笑道:“議和不過互相打馬虎眼。煩勞邵先生跟他們多費脣舌了。”又與衆人說道:“幼黎在內宅溫有美酒,誰人願意留下?”

張仲道兩眼睜圓,說道:“爲何內宅不禁酒?”

徐汝愚打了哈欠,說道:“我沒有軍職在身,也無需在衙署當值,爲何要禁酒?你若要喝酒就隨我入內,莫要多言。”

張仲道一聽怨氣全消,喜滋滋的直接跨過幾案,伸手就要去拉徐汝愚的衣襟向內宅走去,卻聽見屠文雍在後面說:“末將有北地軍情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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