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說道:“伊周武與荀達已經密約,聯合對付青州境內的襄樊會衆,邵先生可有防備?”
邵海堂說道:“襄州事敗,我襄樊會數萬會衆分散晉陽、永寧、青州三郡,然而我襄樊會在襄州城盡誅世家宗族,犯天下大忌,即使荀家不趕盡殺絕,河東諸郡世家亦不會讓吾等容身側榻,我此來青州便是要組織青州會衆向荊越一帶轉移。”
荊郡、越郡匪患甚巨,宗族勢力比江北各郡弱上許多,並且南境山巒疊嶂,苗夷雜居,將襄樊會衆撤往那處,暫時還有容身之所。但是數萬人要越過戰亂之中的東海、永寧,宗族蕃籬甚密的晉陽,安然抵達荊郡、越郡的南部山區,困難可想而知。
徐汝愚默默點頭,沉思片刻說道:“此處非議事之所,你們隨我來。”
許景澄問道:“青鳳將軍爲何在此現身?”徐汝愚驀然顯身,又怎知他不會另有所圖,許景澄因而有此一問。
徐汝愚笑道:“邵先生應當明白我來沂州意欲何爲。”
徐汝愚三日前便猜到自己隱身隆興會中,若有所圖也不用等到現在,邵海堂思慮片刻,依舊有幾處不明,問道:“翩鴻注意你幾天了,未曾見你與旁人聯繫啊,莫非你欲獨力行刺伊周武?”
衆人又是一驚,俱以不可思異的目光看向徐汝愚。徐汝愚笑道:“汝愚還不敢狂妄至此。宛陵尚有百餘人在此。”望着衆人吃驚的眼神,繼續說道:“我已令二十餘名好手裝作貴會的人手去西山擾亂伊周武的視野,你們只需潛形隱蹤就行了。”
許景澄“哦”然說道:“那東城的火是你的人所爲?”
徐汝愚黯然頷首默認,這時城北、城南各處也騰起數處大火,喧雜之聲更甚。
徐汝愚看向邵海堂,說道:“邵先生,貴會若能助我行刺伊周武,東海便是貴會通往襄樊的通途。”
襄樊會衆多有婦孺,能夠借道東海,不知能挽回多少人的性命,襄樊會衆人聞言心動。邵海堂急切問道:“汝愚業已離開宛陵,此事能否做主?”
徐汝愚說道:“陳族張仲道、席家席道寧、衛家衛叔微俱在沂州。”
許景澄心雖傲,但事關襄樊存亡,哪能不關切,一手執住徐汝愚的左肩,說道:“他們在何處,現在能否就見着他們?”
徐汝愚領着邵海堂等人避過沂州巡兵,向北城摸去。所幸那處大宅甚是顯眼好認,若是摸不着路,臉就丟大了。
徐汝愚依循暗號,輕叩三記,還是那個守門人。見是徐汝愚領着衆人前來,輕喚一聲:“青鳳將軍。”打開門來,讓衆人入內。
張仲道與席道寧還未出去,聞聲出來。見徐汝愚領了十餘人進來,都感到十分詫異。
徐汝愚爲他們一一介紹,張仲道說道:“邵先生若能助我東海,事成與不成,東海都是襄樊會前往荊越的通途。”
席道寧接過他的話頭說道:“爲掩悠悠衆口,如何借道尚容日後詳議,邵先生你說可好?”
陳族即使日後獨霸東海,也不能離開其他各閥的支持,明目張膽的縱容襄樊會越境,無疑會給他人留下刁難的口實。
邵海堂說道:“能否讓我青州會衆暫時避往宛陵、羽咋一線?”
張仲道說道:“幾許人?”
邵海堂說道:“不足萬人,且半數爲婦孺。待東海事平,我等便離開東海前往越郡。”
張仲道思慮片段,看向席道寧。這萬餘會衆,不同尋常流民,其中藏有千餘人的精銳戰力,若是襄樊會另有用心,那宛陵、羽咋的局勢就不穩了。責任之重,讓人好生爲難,張、席兩人相視半晌無語。
徐汝愚說道:“我來寫信說明一切。”
張仲道說道:“族主在此也必然會這麼決定的。”
徐汝愚草草寫就,讓張仲道、席道寧看過,又交由邵海堂手中,說道:“邵先生,你看這麼安排可好?”
邵海堂與身後幾人一齊看過,細想片刻,讚道:“難得汝愚須臾之間所想這般周全。”
張仲道見邵海堂贊同此信安排,提筆簽上姓名,望向席道寧。席道寧哈哈一笑,說道:“我這是分青鳳將軍的功勞。”說罷,也簽上姓名。
邵海堂對身側一人說道:“景澄與我留下,子衡你等速潛出城去,按照青鳳將軍的安排與宛陵方面的人員接觸。”邵海堂知道此次行刺伊周武,宛陵所缺的只是一品級的一流高手,在行刺行動展天之前讓不相干的人先撤出城去,免得事後伊族瘋狂報復。
徐汝愚、張仲道、席道寧、邵海堂、許景澄領着宛陵所剩的五十餘名好手向驛館便道潛去,離開之際,將大宅點燃,事後伊周武不論生死,伊族亦會發覺蛛絲馬跡追蹤到此處,不如現在一把燒去。徐汝愚最是擔心陳敬宗二十餘人,真正的邵海堂隨自己一同行刺,那他們就需要表現足夠的戰力吸伊周武的注意力,又不能遠遁而去。
徐汝愚等五十人暗中潛至路側,隱身於詭媚的夜色中。一隊二十餘名沂州兵丁懶懶散散的靠近過來,隊首隊尾高挑着四盞風燈,散發的昏黃光暈將二十餘人籠罩在悽迷的光圈中,完全不曉得死神靜伏前處不遠,伸出噬人的巨舌。
驀地,兩聲夜梟厲叫分由東西先後傳至,徐汝愚知道另兩隊巡城兵丁已遠離此處,向張仲道看去,示意可以動手了。
數十道鬼魅般的身影從道側飄出,未待巡城軍士驚醒過來,卻發覺身處詭異之境,無盡霸橫的氣勢威壓而至,呼吸窒住,聽不見自己呼喊出來的聲音。想去看清來人,卻覺眼前一暗,什麼也不知道了。
徐汝愚五人面色煞白的退回道旁暗處,急劇喘息不已,顯然剛剛五人聯合施出控制二十餘人聲線的大勢場,丹息消耗甚巨。瞬時將一隊沂州精兵制住,且未發出一絲異響,若非五位一品級的高手通力合作,誠難辦到。
徐汝愚調息片刻回覆正常,接着張仲道四人也陸續恢復過來。四人見徐汝愚修爲最弱,卻最先補足損耗的丹息,心中都很驚訝,張仲道摟過他的肩膀,涎臉說道:“若非我知曉你的性子,定然要懷疑你剛剛偷懶。”
徐汝愚笑罵一聲,不理會他,說道:“趕緊換上鎧甲,我們還要替伊周武巡會兒街呢。”
此時西城可燒之物,已經燒盡,火勢漸漸熄滅,北城多爲官署,東城、南城多爲世家宗族商貴所居,房舍多爲青磚玄巖砌成,難以引發大火,加上防火設施齊全,數處大火還沒燒透,便被沂州軍撲滅。
西城門外的百姓困頓一夜,漸漸返回西城。看見毀爲灰燼的屋舍,哀鴻塞街,長泣之聲此起彼伏,徐汝愚聽得暗中唏噓不已。
徐汝愚、席道寧、邵海堂領着二十餘人妝作沂州巡校兵丁,惡形惡聲的驅趕滯留在便道上難民。
張仲道與許景澄率領餘下人手,混跡在人流中。
百餘名精衛擁着伊周武與荀達徐徐返回城中,荀達一臉懊喪。一夜折騰卻一無所獲,衆人未免都有點垂頭喪氣。
城中流民、乞丐本來就多,又經過這場火災,便道兩側空曠處擠滿了人,火災驟起,許多人不及穿上衣服就逃出城外,現在趕回城,卻見西城一片廢墟,數人數十人擠在一處,在刺骨的寒風下呻吟着、嘶嚎着、抖瑟着,在母親懷中的小兒女哭着喊着叫餓,一聲聲撕裂大人的心,望着伊周武一衆人高頭大馬的經過,又忍耐着不敢發出聲來。
伊周武眉頭輕皺,雖然他漠視流民性命,但是五萬賤民一齊凍死在春寒中,青州的根基就浮動不少,這事真讓人頭疼。
荀達暗中看了伊周武一會兒,突然出聲:“使君莫非爲眼前的賤民發愁?”
便道兩側每隔一段便高挑風燈,西城漸漸平息下來,北城卻正熱鬧,數處火光沖天,燈籠也較這處密集,將天空映成暗紫色,彷彿凝固起來的血河。伊周武對心中興起這樣的念頭暗感晦氣,卻沒聽清荀達說什麼。
伊周武回頭吩咐一名精衛,說道:“你去讓大公子再領些好手到西城來,他們在北城興不起亂子的。”
荀達有些慍怒,說道:“襄州的奴才死了太多,讓我爲使君分憂吧。”
伊周武看向闇火下荀達粗鄙的嘴臉,心中煩惡,懶懶說道:“荀侯出什麼價?”
荀達說道:“一人五金,每購得一人獻給使君二金可好。”
伊周武暗哼一聲,說道:“荀侯不若將我這沂州城買去可好?”
荀達這才省得伊周武奚落自己,心中大怒,直欲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但此地乃是青州,他不得不忍。但看到五萬流離失所、無所依憑的流民,荀達如何不心動,襄州一事,遭屠殺、逃離的民衆高達十數萬人,城野一空,欲在襄州重立世家,大批的家奴必不可少,如能將這五萬人運回汾郡,將是大大的掙上一筆。現在給伊周武捏住話頭,狠狠一刺,再也說不出話來,恨恨看向另一側。
這時,城東隱隱馬蹄踏來,衆人心想大公子來了,繃緊的心神鬆懈下來,隨意看着路側的巡城兵丁喝斥、鞭策稍有異動的賤民。
驀的,伊周武勒馬不動,注視前方。衆人齊齊勒馬掣出兵器,看向前方的長街。無盡殺氣瀰漫而來。
一陣風過,一道身形頗長的雄壯黑影顯身長街上。來人竟如此明目張膽的行刺,只怕還未衝到伊周武的駕前,就身首異處了。
伊周武斷喝:“注意兩旁的賤民。”
黑影迅速靠近,衆人皆能感到他強大的殺意,不是佯攻。
不是佯攻又如何,十餘精衛躍離坐騎,揮戈向黑影刺去,欲將黑影擋在護陣之外。
那黑影人正是張仲道,反手刀擊出,俱劈在十餘支戈尖上,十餘道丹勁一波緊隨一波涌出,一人一道,悉數將十餘人盪開。長刀離手向伊周武迅疾飛去,帶動沛然強悍的氣勢。
十餘風燈齊齊滅去,這處長街頓時陷入噬人的黑暗中,戰馬驚嘶,人立而起。
伊周武身前精衛齊齊去格飛來的長刀,齊齊擊在空處。
蓄滿丹勁的長刀如在虛空行過,張仲道全力一擊,伊周武也不敢攖其鋒芒,側身避過,身後一駿人立,刀過首落,委倒在地,激起一陣飛塵。
座上精衛不及避讓,長刀貫胸而入,垂目下視,長刀已鑽入體內,一蓬鮮血激射在眼睛裡。只覺胸口洞開,一切都從那流散。仆倒在地。
長刀連貫三馬四人最終插在一駿前胸。
張仲道血氣翻涌,適才一刀抽盡他全部丹息,疾速墜地,卻見他身後又分出一個鬼魅般的身影,輕煙似的綴着長刀,射向伊周武。
擋在伊周武身前的精衛心神俱被長刀所懾,未有所覺,十餘人的頭顱悉數被那黑影踏碎。
黑影撲至伊周武身側,反手掣出身後雙鐵戟,凌厲攻去。伊周武不及掣出兵器,卻不可退,一退被會遭至許景澄連綿不斷的死意攻殺,以力破力,一指點在戟尖,丹勁涌入戟尖,又一掌切在另一鐵戟上,將其盪開。
兩力剛勁在鐵戟中相擊,“砰”的巨響,鐵戟不耐丹勁,化爲鐵粉,散落開去。許景澄被巨力回震,彈向半空,倏的只剩一點影跡。伊周武跨下坐騎訇然倒地,成一團血肉。半空影跡倏然放大,短戟在前,其後是一雙包容天地的鬼魅之眼,卻看不見藏在眼後的龐然軀體。
伊周武適才以無意對有心,所吃暗虧較許景澄爲多,現在見他侵凌之勢,尚借了幾分俯衝之力,又如何再吃這暗虧,身形向後一陷,瞬息避開丈餘。
許景澄見此招難爲,虛空擊去,丹勁出刃,撕裂空間般的怪異銳嘯。伊周武撩手一擋,手緣處,一抹異光閃滅。
許、伊二人俱噴出一口鮮血。
衆精衛見許景澄落地,一起圍上,加以兵刃。
路側人羣中箭羽飛至,二石五發強弩,精衛與馬紛紛仆地,噴血嘶嘶,馬鳴嘶嘶。
二十餘名流民武士疾風般搶入精衛中。百餘巡城兵丁一齊涌來助陣抗敵,實力卻是太弱,不及片刻一人便被擊飛,墜落在伊周武身側。
伊周武不及去看那名兵丁情形,沛然丹勁漫天貫下。伊周武冷哼一聲,這也想傷我。頭也不擡翻手舉頂,身形一矮,雙足陷地一尺。此處是沙石馬道,來人又是一名一品級高手。伊周武斷喝:“若我身死,盡滅荀使。”
荀達見他如此說,再也不敢袖手旁觀,雙臂一張,湛瀘劍鞘向當空席道寧疾射而去,一柄湛瀘劍化作一尾墨色蛟龍向席道寧纏去。
流民武士與巡城兵丁纏戰一處,巡城兵丁不敵,節節向內線退縮。精衛被流民武士一陣飛矢所傷甚多,然而畢竟是伊族訓練多時的精英,片刻就回復不弱戰力,將僅剩的二十餘人巡城兵丁替換至內線,挺身頂住流民武士的攻擊。
殺機頓現,誰也不相信是來至身後,不及回首看去,僅存的三十六名精衛統統仆倒在血泊之中。
伊周武搶前數步,喝道:“你們是何人?”
一名巡城兵丁答道:“我是邵海堂。”說罷,蓄滿丹勁的巨掌便是這天蓋向伊周武,伊周武退無可退,連接十六掌,只覺胸口一窒,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口來。
“我是許景澄。”說罷,又是那雙鬼魅之眼倏然填滿自己的視野,不容他物。一支鐵戟便像一座山壓來。
都不要命了,一點餘力也不留,難道我伊周武就畏了你們。華胥丹息全數運轉,伊周武渾身溢出暗紫幽光,舉步所踏之處,空間驟然扭曲,釋出無數道暗勁來。
荀達駭道:“你功力不足,擅用此境,不怕折壽。”
伊周武滿面猙獰說道:“等活過此時再計較。”
邵海堂、許景澄知道伊周武強催玄虛丹息,威力驟增,卻不持久,伊崇武正飛馳來援,他只需捱過這片刻就行。已無退避,便是同歸於盡,也要將伊周武逼得功暴身亡。邵、許二人一掌一戟合力向伊周武攻去,每一擊過,伊周武身上幽光便暗淡一分,然而邵、許兩人攻勢更是疲弱數分。
伊崇武遠處喝道:“莫傷我爹爹。”
邵、許二人已覺精疲力竭,全身丹息已然悉數被抽盡。張仲道丹息回覆大半,從路側疾射而出,向伊周武攻去。伊周武接一掌退一步,退了九步,伊崇武飛身接過張仲道的攻勢。
伊周武虛弱之極,卻有一股重生的喜悅填塞胸臆,哈哈大笑,喝道:“誰來殺我?誰來殺我?”
話聲未落,驀的覺得夜色之上的星空俱流瀉至身後,那深邃湛然的星空化作一個人形站立在身後,伊周武轉身看去,卻看見無盡眩目的流星向自己襲來,耳中清晰聽見:“我來殺你。”
伊周武悠悠說道:“星空戈、驚神槍,你是誰?”
“徐汝愚。”
無盡流星俱涌入一處,雷光乍現,訇然巨響,漫空的輕云爲之震散,露出迷人的星空。龍吟漫漫聲起,濃雲涌動,四合而至,電跡遊動,“啪”的一聲,一個雷閃將一棵巨槐當中擊倒。
徐汝愚恍然回過神來,大呼:“伊周武死了。”青州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