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座孤丘
平安從奶奶和娘拉話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了老太太對待哥哥的事,又從那天奶奶和娘跟老太太好似吵架,奶奶傷心,娘也傷心,娘還跑到北大泉子邊上哭了好長時間,他似懂非懂的估計到哥哥是回不來了。哥哥到底是在大姑那兒還是在別人家回不來了呢?還是被壞人騙走了呢?他早憋不住,他必須把這事問清楚不可。爲什麼一家人剛來這個老太太家,就說把哥“接回來”“接回來”,這幾天就是不去接回哥哥呢?
這天,平安發現娘和小姑好像在把哥哥的一件棉襖藏起來,他忙着一把拽住小姑說:
“小姑,你和娘爲什麼把哥哥的棉襖藏起來了?哥哥到底哪裡去了?你們爲什麼不叫他回來?大人說話不算話,大姑一家也不來,韋惠也不來,她家不給哥哥回來了?大姑變壞了嗎?”
蘭英望着棗花,棗花也難爲的不知對兒子說什麼是好。
“平兒,你哥哥回不來了,他被一個有錢人給領走了,去享福了,你以後別再找哥哥了。”蘭英苦笑着臉對平安說出了招羣不來家的原因。
“娘——小姑說的是真的嗎?爲什麼把哥哥給有錢人呀?哥哥不想家嗎?他不想你嗎?那個‘有錢’的不打哥哥嗎?”平安又去拉着孃的衣襟,仰着臉不住地問。
棗花一肚子酸水要往外吐,滿眼眶的淚要往外流,可是,她向誰來吐苦水,向誰來流眼淚?她不想再傷心了。從京南市回到陳圩子的這段時間,傷心的事太多了,她的淚白天偷着流,夜裡在枕邊流,眼眶裡沒有淚了;蘭英天天勸着她,婆婆勸着她,她的心好長時間平靜不下來,老是被傷心的境界統治着;臉苦得像核桃殼子,臉上的肉都簡直看不到了。這會兒平安接連着問招羣的事,棗花只有揪着心,不得不勸告這幼小而不懂事的孩子了:
“平兒啊,你小,你不懂大人的事,以後就別問哥哥的事了,哥哥長大了,還會來找你的。過幾天你大姑、你二姑都會來看你的,都會買好東西給你吃的,惠惠和銅柱會來和你玩的。”
這回不簡單,棗花到底哄住了平安,他不問招羣的事了,他的心裡又想着大姑、二姑和惠惠、銅柱了,又想着叨唸着大姑和二姑買好東西給他吃了。
幾天後文英領着惠惠,還領着惠惠的小妹叫惠玲的來了;鳳英領着銅柱,也抱着新生的鐵柱來了。
自從洪家遇難後,這幾家子團聚還是第一次。文英、鳳英姊妹倆向父母親向嫂子訴說對她們的思念之苦,父母親向孩子訴說自己的漂泊之苦和對她們的想念之苦,還有嫂子對妹妹的想念之苦……說着哭着,痛泣着,最後又提到珍珍,娘幾個又是一陣悲痛。特別是提到岳陽之死,娘幾個更是痛不欲聲,哭得死去活來。
幾家的孩子聚到一起,可顧不上大人的哭啊喊的,他們只在意文英和鳳英買的好多好吃的東西:什麼“芝麻糖”,“角蜜果子”、“紅山楂”等等。孩子們掙着、搶着好吃的東西,你多了,他少了,哭了笑了一陣子。然後,平安就驕傲地領着惠惠和銅柱去見這裡的他認識的好多的小朋友——東鄰居的綵鳳和常寶,北臭桔園裡的大楞子和二楞子、還有他倆的小妹金朵子,溝西的大成、二娥和花妹,溝南的西安、小豬蛋等。平安告訴這裡的小朋友:他惠惠哥是街上人,他有好大的勁頭,他是他那街上的當官家的孩子,別的孩子都聽他的話;他又告訴大家說銅柱和他的小弟弟,他家住這兒北邊,離此地很遠很遠,走到他家,腳都能累得腫了,不能再走路了。這裡的孩子都用驚奇的目光瞅着惠惠,用看不起的目光瞅着銅柱。
二天後,這十幾個孩子就玩熟了,大成是這些的孩子中的“王”。他領着孩子們到北臭桔園裡去用牛尾巴做成的扣子去扣麻雀,用褲帶做成的扣子去扣紅公雞,拔雞毛做毽子,用枸杞子做引食,用繩子做釦子去捉野雞,這些惠惠在鎮上都沒見過,他十分佩服這些鄉村孩子的“能爲”。他也向這些孩子們“傳授”了一個非常“精巧”的“機密”:用子彈殼找大人幫助在腚門上砸了一個小眼,用鐵絲綁在木頭板上刻成的像手槍樣的“小木手槍”上,用一個橡皮、一個鐵釘做“拉栓”,到“小貨郎”攤上買些紙砲子,做成能打響的“小手槍”了。惠惠還教這裡的女孩子用彩布或手絹疊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從此這鄉村的孩子和街上的孩子結上了“友誼”。
清明節到了,村前村後到處都飄蕩着祭掃祖墳的火紙菸硝味。洪宜章先領着馱着平安去老家格針嶺祭掃祖墳,更重要的今年得給自己的兒子洪岳陽上墳,這是他死後的第三個年頭了。可憐的岳陽是半夜三更遇難的,這一家人逃荒在外,還不知道他的“屍首”埋在哪兒呢?洪宜章起了個早,先去告訴二女兒鳳英一家,又去告訴文英一家。文英必須親自領着這家人去哥哥的墳地。
晨霧未消,三家人在文英家相聚,然後由文英和韋亮二人帶路,一齊去了八里屯東湖的一塊南北地裡,大家纔看見了埋葬洪岳陽的一個土墳。
棗花第一個撲在晝思夜想的親人的土墳上,哭天喊地,抓着墳土亂撒,垂心頓足地倒在了土墳旁。
“老天啊,活活的一個人啊,這回見到的你卻變成了一座孤丘,老天爺你殺了我吧——”
文英、鳳英和蘭英姊妹三人,同時也哭倒在自己的“親哥哥”的墳上。洪宜章老公倆雙雙癱倒在離墳地不遠的荒草裡。幾個孩子看見大人哭,也都哭。可平安已經知道,他的“大大”死了,就埋在這土堆下面,他在墳子旁跪着,哭着,喊着;韋惠更懂得事了:他也知道這裡埋的就是非常疼愛他的“大舅”;銅柱只是哭,韋惠告訴他,大舅死了,你哭“大舅”呀,銅柱這才“大舅”“大舅”的哭着。韋亮和印才傷心地流着淚,他倆先去勸老岳父岳母,又去勸棗花和文英姊妹三個。
“哥哥呀,俺的好哥哥——,你死得好苦呀,你死得好冤呀!”文英姊妹三個聲音嘶啞地喊着,嚎啕大哭地訴說着:她們對哥哥的無限親情,無比的思念。他們哀嘆着:再不會見着關心愛護、無比疼愛自己的親哥哥了,“你去了哪裡啦?俺都永遠見不到了!”她們誰能勸得住,誰能理解她們的心?她們的心個個都好似在被刀子割呀!
棗花哭得快不行了,她的手抓土抓破了指頭,她的頭髮散得像個瘋子,她渾身都是泥土,婆婆給她掐着“人中穴”,她老半天才喘過一口氣。
“娘呀,你不要再哭了,俺長大了,長大了苦飯給你吃。”平安可憐地拉着孃的衣角,棗花把平安抱在懷裡,這才停止了哭泣。
幾家人把打好的火紙,疊成了“元寶”,一張張,一疊疊地在岳陽的墳前燃燒着。
這時忽然颳起了幾個旋風,出奇地把紙灰和沒燃着的紙張,一起旋上了天,在天空中轉呀,旋呀,飄向遠方,旋得無影無蹤……
“孩子呀,你顯靈了,你把紙錢拿走了!不,你不想要錢,你是個不稀罕錢的人,是吧?這錢又讓人給‘搶走’了,是嗎?”陳氏眼睜睜地瞅着天上的旋風,心裡胡思亂想着;陳氏又讓棗花唸叨:讓死在引河鎮的兒媳婦珍珍也快來拿錢花,她說以後一定讓孩子把她的骨灰弄回家。
哭聲飄蕩原野,悲痛傳遍大地。
風兒呼嘯,鳥兒低鳴,麥苗兒點頭悲哀,荒草兒搖頭傷悲,太陽傷心地躲進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