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生離死別

翌日清晨,端靖太妃在清晨的霜露中離開了皇城,除卻皇后、蓮妃、錢妃等在裕乾宮門外送別,一切都進行地很安靜。茜宇始終沒有出現,然她卻駐足在馨祥宮門前望着重華門所在,心中暗暗祈禱姐姐能平安回來。

太妃的儀仗沒有皇太后來得那麼隆重,且此次突然離開準備亦不充足,一行隊伍從出宮再到出城,走得平平穩穩,彷彿就真的是要送璋瑢回燕城。

許是心中還存有對父親的那一點親情,璋瑢有那麼一刻真的希望自己就這麼回燕城,不要遇劫,不要見到父親,那些惱人的陰謀就讓男人們去解決。可是很快理智又將這些念頭壓下,只因若她從一開始就只站在赫臻這一邊而不受父親擺佈,如今的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模樣,既然是自己釀下的惡果,那就讓她自己和父親做個了結吧!

等待是忐忑的,璋瑢掀開轎簾眺望官道風景,同樣的一條路來來去去,懷揣着的是不同的心情,而一切都是爲了赫臻,但最終辜負他辜負那份愛的,還是自己。

恍惚間彷彿有一瞬熟悉的目光掠過,熟悉到能夠觸動她的心絃,可璋瑢最終放棄了,她苦笑一聲放下簾子,放棄了去追尋那束目光,她知道自己一定又離神出現了幻想,且那是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正想着,轎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隨即落地,外頭頓時吵嚷起來。璋瑢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等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陳東亭是有備而來劫持太妃,可隨行護駕的人不該有所準備,於是蒙面人一路殺來如入無人之境,直到了璋瑢面前。

門簾被掀開,出現在璋瑢面前的是那張再不能熟悉的可又很遙遠很陌生的臉,她沒有表現任何不該有的表情,只是驚訝地喊了一聲:“父親!”

“莫多說了,你隨爲父來。”真不知道陳東亭緣何還有這麼矯健的身手,一架馬車奔騰着過來停在璋瑢的轎子邊上,她被父親從轎子裡帶出後沒有多停留半刻便委身上了車,那一刻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已沒有時間去思量緣由就被帶了走。

馬車又奔騰而去,留下滾滾塵土和被“打敗”的隨護。遠處樹叢後閃出幾個身影,其中一個將手中的遠望鏡遞給了身旁的人,低沉地吩咐了一句:“不要她受任何傷害,若不行,便即刻將她帶出。”

身旁之人即刻應諾,雖然被這樣吩咐,可他卻從男子的眼眸裡看到釋然,彷彿是放下了一切,這一刻的目光如斯清澈,且似曾相識。

當日,太妃半道被劫的消息便傳入宮中,六宮喧譁不已,朝堂之上更是風波四起。茜宇得知時僅暗自握了拳頭,她曉得姐姐一定會平安回來,她更清楚赫臻絕不會讓姐姐去送死。

數日之後,忽侖汗王羌金駕崩,王室內一片混亂,但有一道羌金留下的遺命,欲將汗位歸還侄子契木罕。消息傳來再次轟動朝堂,於是爲保護契木罕不受其幾個堂兄的暗害,乾熙帝一邊重兵送契木罕回忽侖即位,一邊派兵肅清可疑之人。自然肅清的是哪些人,而羌金留下的那到遺命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十幾日後,隨着朝廷一撥又一撥地搜捕有刺殺契木罕嫌疑之人的熱鬧過去後,前朝後宮兩邊都突然安靜了下來。朝堂上再看不到一些皮笑肉不笑尸位素餐的老傢伙,乾熙帝一如當年他父親剷除外戚一般,龍心大悅。後宮裡,也因沒有了鬥爭和陰謀,才顯得異常平靜,平靜地讓人忘卻這是深宮內院。唯一可惜的是,這樣的情境不會維持太久,女人之間的事,永遠也數不完。

茜宇每天都計算着璋瑢離開的日子,甚至忘記了她的懷胎十月已進入最後的尾聲,臻璃捧着太傅教的書一遍又一遍地背誦,一晚他樂呵呵地跑來告訴茜宇他已經背下了七遍,問茜宇是不是再背三遍就能見到母妃。

茜宇只能告訴他是的,可那麼久都沒有姐姐的消息,她根本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前朝的事情她略略知道一些,據聞一窩叛臣除陳東亭外悉數落網,皇帝施行招安,凡自願與罪臣脫離親眷關係的一律免罪。可是那些捨棄親情保命的人往後能有的,大概也就是一條命了,這就是帝王的手腕。

這日傍晚茜宇正與兒子一起聽臻璃努力地背誦第九遍書,她一邊希望姐姐快些回來,又一邊希望臻璃慢些背完這書,兩相矛盾攪得她心神難寧。忽見悠兒樂滋滋到來,進門便是衝口而出的好消息,“母妃平安回宮,已經進了重華門。”

雲翳散開,茜宇心中大定,姐姐的平安歸來,前朝事務的塵埃落定,意味着所有的恩怨都過去了,姐姐這一次的犧牲完全洗去了她於赫臻的愧疚,不論是姐姐還是赫臻,往後的歲月都能兩相安好,情、怨……就此放下。

迫切期待見到姐姐,茜宇竟忘記了自己正挺着高聳的肚子,她牽着臻璃便扶了悠兒往外去。當兩行人遙遙相見時,臻璃已如離弦之箭向母親跑去,遠處璋瑢早早地張開了懷抱迎接兒子,那一次相擁彷彿隔了千年。

茜宇不想打擾他們母子相聚,漸漸停下了腳步,待璋瑢牽着兒子站起來時,她方又邁出了步子,與姐姐迎面而行,四目相對的那刻,茜宇恍然覺得回到了從前,姐姐的笑看起來那麼輕鬆,九年多前那個立在門前爽朗地介紹自己的璋瑢,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卻很親切。

“宇兒……”璋瑢遠遠地喊了一聲茜宇的閨名,可笑容在那一刻之後就疆凝了,她不曉得爲什麼妹妹身後的內侍裡突然躥出一個人將匕首抵在了茜宇的咽喉。她即刻放開了兒子的手疾步跑過去,而茜宇那兒早已亂作一團。

又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閃出,璋瑢絕望地望着這個垂死掙扎的男人,這個幾乎害了她一生的男人,她一輩子也無法擺脫的人。

“爲什麼?爲什麼你又要出現?爲什麼你沒有死,爲什麼?”璋瑢衝着突然出現一身內侍裝扮的陳東亭怒吼,意欲衝上去時卻聽父親冷哼,“爲什麼我沒有死?你這個不孝的女兒還沒有死,我怎麼能死?”

“好,我死,我現在就死,你叫他放開太后,放開我妹妹。”璋瑢一邊說着就要往旁邊的宮牆上撞去。

忽聽得“嗖嗖”兩聲,就在璋瑢被人阻攔的那一刻,她回頭看見父親和那個死士都受傷倒地。匕首從茜宇的脖頸滑落,在她的腳邊發出清脆聲。不知何時皇帝和御林軍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了出來,但看得出,他們等待陳東亭與他最後的死士現身已很久了,只是誰也沒料到他們挾持的不是璋瑢而是茜宇。

茜宇仍舊立在原地,方纔那危急的時刻她不是沒有害怕,可當看到姐姐衝動地要自盡來勸慰喪心病狂的父親時,茜宇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被喚醒,面對能爲自己不顧生死的姐姐,她不可以再欺騙,她不可以再自私地一個人享有赫臻的愛。如果當初姐姐沒有將前往水晶宮的機會讓給自己,一切又會不一樣。不管去得那個人是自己還是姐姐,赫臻當初終究是爲了姐姐而開的水晶宮。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茜宇伸手向璋瑢,示意她快些到自己身邊,因爲她的肚子正劇烈地疼痛,已痛得她快無力站立。

璋瑢排開衆人來到茜宇的身邊,淚眼婆娑地衝着她喊:“沒事了,什麼事都沒有了。”

“姐姐,你聽我說……”茜宇要開口,可是劇烈的疼痛幾乎讓她窒息,她用力地呼吸着,企圖再次開口對姐姐說話,“你聽我說……他……他……”

“宇兒!”璋瑢眼裡看到的,僅僅是茜宇的身體如絲綢般柔軟地傾下,璋瑢無力扶持,緊跟上來的緣亦也扶不起。那一刻,身上還揹着箭囊的秦成駿一躍而上,一如七年多前茜宇從水中被救起,這一次,她又安然地被送回了馨祥宮。

老天爺憋了好久好久,終於開始紛紛揚揚將最純潔的白雪灑落。

飄落無聲,不經意間,銀裝素裹。夜裡的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讓黑夜不那麼暗沉。

多少年前,馨祥宮裡也像今日這樣忙碌過,只是那年還沒有落雪,而今年,迎接新生命的,是一場鵝毛飛雪。

正殿內,黑壓壓站了一屋子的人,然所有人都凝神閉氣,好像怕打擾了什麼,又好像怕錯過了什麼。

一個小男孩手扶着儀門朝裡張望着,不時回過頭來,向身後的那羣女人投去詢問的目光。可是誰也給不了他答案。

“昕兒。”沉着的德妃斂起了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上前一步牽起男孩兒的手,輕聲道,“跟母妃去添件衣裳,不要擔心,母后她不會有事的。很快昕兒又要做哥哥了。”

臻昕遲疑了一下,又朝裡望了望,猶豫地轉了轉眼睛,纔跟着德妃走了。

殿內,餘下悠兒、璋瑢、沈煙、錢韻芯、品鵲,還有玲瓏。

誰也不記得太醫究竟進去了多少時辰,大家卻彷彿在這裡站了好久好久。此刻屋子裡那個即將分娩的女人,擁有世間最善良的心,她簡單地愛着一個人,重情重義地對待身邊的朋友,爲了朝廷甚至可以放棄本屬於自己兒子的皇位,她總是不計報酬地對待所有人。

可是,老天爺似乎並不厚待她,讓她一次次擁有爲愛人孕育愛情結晶的機會,卻一次次無情地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力。總是將她從雲彩的頂端推入深淵,還不許她抱怨,不許她悲傷,並將所有的責任都讓她一個人來揹負。

今天,似乎又要和老天爺做一次鬥爭,但她必須牢牢握住手中的權力,一個作爲母親保護孩子的權力。

一名醫女匆忙而出,打破了一室的寂靜,悠兒失態地衝上去一把抓着她的胳膊,纖長的護甲幾乎抓破她的衣衫,“告訴我,太后怎樣了?爲什麼那麼久還沒有動靜?究竟怎麼了?”

那醫女卻還冷靜,反衝着皇后大聲道:“娘娘等等再問,奴婢必須火速往御醫館取藥。”

悠兒慌忙放開了她,愣愣地看着那醫女從眼前離開,繼而才突然清醒過來,衝着殿裡站着的宮女內侍吼道:“愣在這裡做什麼,都跟着去,給我把御醫館的東西通通搬過來,什麼時辰了?纔想起來拿東西?都給我去,去搬啊!”

衆人從未見過皇后這般模樣,一個個連連稱是迅速地出了去。

沈煙上前扶住了悠兒,安慰道:“太后不會有事的。”本來照顧玲瓏的品鵲亦上來一同將悠兒扶到椅子上坐下,卻看見錢韻芯立在一旁垂淚,悠兒心中大怒方想出言呵斥,卻順着錢韻芯的眼睛看到了她哭泣的原因。

同樣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端靖太妃,此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自然垂下的左手正一滴滴往地上淌着血,是她緊握的手將指甲嵌入了肉裡撕開了皮肉,可是她竟然不覺得疼。

悠兒恍然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年自己身爲監國夫人,那年淑文皇后因三皇子溺死而暈厥,那年恬嬪正要產子,那年也是在這個屋子裡,敬妃哭着跪在監國夫人的面前求她下令讓太醫催產。

一晃好多年過去,當年的恬嬪如今是先帝的皇后當今的太后,當年的敬妃也成了太妃。眼下,恬嬪依舊難產,但敬妃已經不會再哭了。

悠兒從回憶中抽身,那醫女也匆匆捧着一隻包裹回來直接衝進了產房,再有宮女內侍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跟着回來,都被古嬤嬤攔在外頭候命,在一陣嘈雜後馨祥宮又安靜下來。可卻靜得叫人發怵。

產房裡,穩婆跪坐在牀尾,一遍又一遍地安撫着產婦,窗外白雪飛揚,穩婆卻緊張地溼透了衣衫。

撕心裂肺的疼痛喚醒了暈厥的產婦,一片千年人蔘被塞入了口中墊在舌下,何陽沉着履行着大夫的使命,“沒事的,您再堅持一下,調整呼吸,努力地呼吸。”

茜宇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對於生的渴望,她微笑着閉了閉眼睛,大口地吐納,她渴望能順利生下這個孩子,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這次一定能保住這個孩子。

“太后,您再用些力,太后……”穩婆的臉上呈現出驚喜,她轉頭衝着牀下的宮女嚷嚷,“準備熱水、快準備熱水……”

一聲清脆的哭聲打破了馨祥宮叫人發怵的寂靜,所有緊繃着的臉在瞬間釋然,所有人歡呼雀躍,只爲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生了,母后生了。”悠兒驚喜地站起來衝到儀門旁,滿臉是帶淚的笑容,她拉着沈煙的手喊,“母后平安了。”

錢韻芯深深吸了口氣,隨着清脆的哭聲不斷,端靖太妃的手終於緩緩鬆開了。她連忙喚來在外侍候的醫女,用棉紗爲太妃包紮傷口。

可是這樣的喜悅很快被打破,當悠兒還拉着沈煙的手期待緣亦抱着孩子出來時,一盆又一盆熱氣騰騰的水被染紅了端出,醫女們緊張的臉色帶着對於死亡的畏懼,悠兒抓着沈煙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用勁,幾乎將她纖柔的手指擰碎。

何陽帶着與之前的沉着全然相反的驚慌跑了出來,開口便是要人窒息的噩耗,“太后產後血崩,微臣能做的都做了……”

“你說什麼?”等不到悠兒開口,璋瑢就如風一般衝了過來,正爲她包紮傷口的醫女也被摔倒在地上。

何陽的胳膊被璋瑢有力地抓着,她左手上的血一點點沁入他的衣衫。

“太后想見您!”何陽說。

“見我?”璋瑢反問,她想見茜宇的,從茜宇被送回馨祥宮起她就希望能陪在她的身邊,可是這一刻妹妹想見自己的時候,璋瑢卻退縮了,她向後退了好幾步,衝着何陽道,“我不見她,你進去,進去治好她。”

何陽沒動,“太后想見您,微臣已經盡力了,如果您執意不見,只怕……”

“是怕什麼?”璋瑢帶着恐懼的神情問。

“只怕晚……”

然何陽的話還沒說完,璋瑢已從他的身邊掠過身影,瞬間消失在了殿內。

產房裡充斥着藥味、血腥味,茜宇臥躺的牀已泰半浸沒在了鮮紅之中,牀榻上那個甫生產的女子正蒼白地含着虛弱的笑容看着緣亦抱着的那個弱小的嬰兒,緣亦扭着頭,她怕眼淚落到主子的身上。

璋瑢一步步走向茜宇,她第一次畏懼死亡,卻非因爲自己要死了,而是她的妹妹要走了,這個恬靜善良的女子要走了,可她還那麼年輕。

茜宇已經看到了姐姐,無力地伸出手朝着璋瑢,“姐姐,你……來看看我的女兒。”

璋瑢停下了腳步,她不敢靠近,她怕靠近了,妹妹就會離開。

“緣亦,你讓姐姐……看看我的小真意。”茜宇越發虛弱了,嘴角卻依舊含笑。

緣亦抽噎着抱着火紅色的襁褓過來到璋瑢身邊,泣不成聲道:“小公主,主……子生了小公主。”

璋瑢沒有伸手去抱,那個小嬰兒已經安靜了,她還沒有睜開眼睛,還沒有看過她生母的面容,此刻又熟睡了,如果知道母親將逝去,她定會啼哭的。

“姐姐……”茜宇喊了一聲,濃密的睫毛漸漸沉重,彷彿隨着每一次呼吸,就越發擡不起來。

璋瑢不再看那孩子,幾步衝到茜宇的面前,握着她的手喊:“我在,宇兒我在。”

“姐姐。”茜宇努力睜開了眼睛,嘴角又勾起笑容,似乎摸到了璋瑢手裡的溼潤,她低眼看,竟是滿手的殷紅,“姐姐,你怎……麼了?爲什麼受……傷了?”

“我沒事的。”璋瑢也笑,彷彿覺得笑容能留下眼前的妹妹,她很用力地笑,“只是擦破了皮,沒事的。你忘了,我有好些靈丹妙藥的。”

茜宇笑得很甜,一如九年多前第一次見到璋瑢,一如從前自己委屈後被姐姐哄樂,“是啊,有姐姐在……我總是很……安心。”

璋瑢用力地揚着嘴角,握着茜宇的手說:“真意很可愛,將來一定比我們美。將來我們一起爲他挑夫婿,要挑比赫臻還優秀的夫婿……”她說道這裡突然停下了,茜宇臉上有笑容,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

握着手中的餘溫,璋瑢篤定茜宇沒有死,“宇兒你醒醒,你不要睡,宇兒你醒醒。”

“我累了……”茜宇再次睜開眼睛,無力地呼吸着,勉強擠出幾個字,“我想睡了,姐姐……赫……”

“你不要睡,宇兒,你不要睡。”璋瑢終於笑不動了,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的嘴角再也揚不起來,“你不要睡,宇兒,你要醒着,你要陪着姐姐,你不可以離開我,你不可以這麼狠心……”

茜宇嘴角的笑容沒有淡去,她努力衝着姐姐點了點頭,隨即雙眼漸漸合攏,被璋瑢抓着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下了。

“你不是要見我麼?你是有話要對我講的,你還沒有講,你怎麼能睡?”璋瑢的淚水奔涌而出,她嘶聲力竭地哭喊着,“你要講的話我還沒有聽,宇兒……你醒過來啊!”

茜宇這一次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帶着恬靜安詳的笑容沉沉睡去,這一睡,彷彿隔絕了世間所有的紛擾。

“傅茜宇,你醒過來。”璋瑢歇斯底里地抓着茜宇的身體,“傅茜宇你不道義,你答應過我什麼?你不記得了?赫臻他扔下我,你不可以扔下我,如果你也走了,我還能靠誰?茜宇,其實我不配做你的姐姐,沒有你……這些年我不可能過過來,沒有你……陳璋瑢也許早就不存在,好妹妹……你應姐姐一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應我,宇兒,我求求你應我。”

茜宇瘦弱的身體被璋瑢用力地搖晃着,可卻是軟綿綿沒有一點生氣。

“我不該來見你的……”

璋瑢跌坐在地上,看着何陽衝進來,看着他搭茜宇的脈搏,看着他掀開茜宇的眼瞼,看着他對自己搖頭,看着他將一方絲帕蓋在茜宇的臉上……

“母后!”臻昕不知何時跑了進來,可是滿室的殷紅讓他卻步,年幼如他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並不明白爲什麼會有滿室的鮮血。

璋瑢彷彿被喚醒一般,緩緩從地上爬起走到臻昕的面前,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在嘴角帶出一抹笑容:“母后她睡了,昕兒乖,不要打擾她。母妃帶你看小妹妹。”她一擡手抹去眼淚,衝着已哭得氣息不暢的緣亦道,“把真意抱來給昕兒看,讓他看看小妹妹。”

臻昕立在原地,繞過璋瑢的身體往牀榻上看。時常點着額頭嗔怪自己調皮,時常拿着書冊滿臉笑容聽自己背書,耐心地握着自己的手一筆一畫糾正筆跡,生氣時拿着戒尺責打自己手心的母親,此時她正靜靜地躺在牀上,她的半身幾乎被鮮血染紅。

她受傷了?爲何她的臉上蓋着一塊絲帕?

“昕兒,這是真意,你的妹妹。”璋瑢將緣亦拉過來,對臻昕道,“你要抱一抱嗎?”

臻昕卻沒有看襁褓中的真意,他昂頭看着璋瑢,眼眸裡漸漸地溢出悲傷:“母后受傷了麼?”

璋瑢努力笑着,“沒有啊,她只是睡了。”

臻昕垂下頭,仔細地看着緣亦手裡的妹妹,伸手輕輕摸了摸她還通紅的面頰,卻問璋瑢:“我娘死了,是麼?”

“她睡了。”璋瑢呆呆地看着真意,眼淚肆無忌憚地涌出,“她只是睡了,昕兒,這是你的妹妹……”

此刻,悠兒、沈煙、德妃都紛紛進了來,室內的宮女開始跪地哭泣,悠兒也哭、沈煙也哭,唯有德妃平靜地來到璋瑢的面前,一手牽着臻昕一手拉着懷抱真意的緣亦將他們帶離,錢韻芯怔怔地立在門口,眼底是恐懼和悲傷。

璋瑢任憑德妃帶走孩子,此刻她耳旁只聽得到哭泣,眼前只看得到淚水。她的羣衫上染滿了鮮紅,髮髻也有些鬆散,面上的妝容早已不知渙散成什麼樣子,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突然邁開了步子,一步步離開茜宇的寢殿,一步步走出馨祥宮,越來越多的人涌向這裡,本在懲辦陳東亭的皇帝也匆匆而至。可璋瑢卻視若無睹地只往前走着,一直往皇宮的東邊走去。

喪鐘響起,昭告母后皇太后薨逝。那沉悶的鐘聲響徹整個皇宮,皇室再一次陷入悲痛之中。

雪,隨着鐘聲愈發紛揚。璋瑢的髮髻已被染成白色,睫毛上亦綴着晶瑩,她的臉被寒風吹紅,悲傷也似乎是被凍結,她離開馨祥宮越遠,淚水便越見乾涸。

腳步終於停在了水晶宮前,停在了這座將她和妹妹的人生分隔開的宮殿前,仰頭看着那碩大的三個字,耳邊是綿綿不絕的鐘聲一下下震盪着人心。璋瑢覺得,這個世界早已隨着茜宇閉眼的那一刻坍塌了。

那一刻,令人揪心的痛哭聲蓋過響徹皇宮的鐘聲傳入每一個人的耳裡,所有人都擡起頭看向東方,那裡是哭聲的所在。

可,卻見一輪紅日漸漸升起,東方破曉。

(未完待續……大結局不日更新)

大結局

眼未睜,神思先醒。只記得嘴邊最後一句,“姐姐,赫臻還在……”

自己,像是死了。

呼吸間有淡淡馨香掠過鼻尖,馨香裡有熟悉的氣息,那是……赫臻的味道,難道!難道赫臻也……

霍然睜開眼睛,視野所見,是一牀湖綠色梨花帳子,分明記得已入寒冬,可所見所感,卻暖如陽春三月。

難道另一個世界,是沒有冬天的?

“宇兒!”一聲熟悉而久違的呼喚,喚出了心底的淚。

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生怕太過急躁嚇跑了呼喚自己的人,可是這一次似乎不會再失去了,她可以忘記一切,絕不忘那一個約定——再見,即不再分離。

“君心無絆,只待執手伊人,從此海角天涯永相伴。”這一句輾轉旁人傳入自己耳中的話,從不曾折損過半分心意。

“你醒了!渴麼?要不要喝水?”心愛至深的女子完好無損地躺在面前,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含着幾分彷徨和茫然,這不該是自己想給她的,可這一刻卻說不出任何暖心的情話,只覺得這一句關切,才能真正代表自己的心意。

似乎愛人從沒有離開過,赫臻輕輕牽起茜宇的手,就彷彿相遇相識的那年夏天,自己在馨祥宮裡喚醒午睡的茜宇,朦朧還未清醒的她在夢裡衝着自己甜甜一笑。

回憶裡只有這些美好,所有的痛苦艱難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往後,只會更美好。

“我們是死了,還是活着?”茜宇凝視了赫臻半日,努力蠕動稍嫌蒼白的嘴脣,卻只問了這一句話。

“活着!”赫臻簡單地答了兩個字。

因爲一日一夜地守候,赫臻對茜宇的愧疚漸漸淡去。他明白不能讓自己對妻子的愛裡帶有愧疚,這樣的愛會很辛苦。可自己讓茜宇等了那麼久,等了得那麼辛苦,甚至那一次受傷掙扎於生死邊緣時,幾乎磨去她所有的堅強。

若不愧疚,那僅是自欺欺人。

可經過這一次在牀邊的守候,守候還未甦醒的茜宇,經歷這等待中每時每刻的煎熬後,這一份虧欠已稍稍得到了彌補,而今擺在他們夫妻面前的,只剩下最後一道關。

但能否越過這道阻礙,決定權在茜宇的手中。

“我們活着,我們從今以後都會在一起活着,好好地活着。”赫臻伸手輕撫這張在守候的一日一夜裡撫摸親吻了無數次的面頰,但這一刻手心傳來的是叫人安心的溫熱,“可是……明天皇室就會爲你舉行葬禮,你和我一樣,從此將消失在世人面前,不復存在。”

不用問,答案在心中早已瞭然。只消將僅存的那一絲回憶勾起,茜宇就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她並不知道此刻身在何處,可一定出了重華門出了深宮大院……離了那個給她幸福又讓她痛苦的皇宮。

可是!

她的孩子怎麼辦?她那未滿八歲的兒子,她那剛出生還未見過孃親面容的女兒,她這一雙兒女該怎麼辦?

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赫臻的手掌之上。

“如果……你割捨不下,我們可以帶走真意。”赫臻緩緩道,“她還是個嬰兒,我們完全可以帶走她,但是昕兒……他已經不屬於我們了。”

茜宇微微顫抖着閉上眼睛,眼淚卻衝出眼眶流淌不息。

赫臻大痛,他也無法理解事情爲什麼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爲什麼他和茜宇之間的愛容不得任何彼此之外的人和事物存在,甚至是他們的孩子。雖然遠離了皇宮、脫離了皇室,但它們所帶來的悲哀和痛苦,並不能完全去除。

倘若臻昕還未懂事,倘若他和當年臻麟一樣尚年幼,那麼……不對,這不是逃避的理由和藉口,他應該做的,是帶着愛人一起來面對這個問題。

“只要你願意!”赫臻道,“我不該說‘昕兒已不屬於我們’這樣的話,他是我們的兒子,永遠不會改變。宇兒……只要你願意,任何安排我都爲你去爭取。”

因藥物作用昏睡太久,茜宇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力氣,她仍舊閉着眼睛,卻稍稍擡起了手示意愛人抱自己入懷。

赫臻會意,雙手捧起她產後虛弱的身體,擁入懷中的茜宇竟這樣瘦弱。

“以後……都會這樣抱着我嗎?”眼淚漸止,茜宇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容,“真的會帶我走嗎?”

“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就走。”

茜宇的笑愈加濃郁,她心滿意足地靠在丈夫的懷裡,從此這個胸膛就只屬於自己。

舉目四望,輕聲問:“這裡是哪兒?”

“秦成駿的別院。”赫臻答,“他新置的房子,沒有別人知道,包括……你的父兄。”

茜宇頓了頓,隨着赫臻的話,親人朋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從眼前一一閃過……

“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茜宇喃喃,“我若什麼都想要,以我們的身份地位也許什麼都不能真正得到。眼下捨棄所有,但能擁有丈夫對我全部的愛,足矣!”

她緩緩擡頭看着赫臻,伸出無力的雙手捧起他棱角分明俊朗剛毅的面頰,含笑輕語,“你也是一樣,所以放棄了一切的一切,只取和我彼此相守的承諾。對不對!”

頷首,肯定。

赫臻吻上茜宇蒼白的嘴脣,輕輕的一啄,“所以,心有靈犀。”

“赫臻!我愛你!”茜宇含淚含笑含悲含喜,“我們不帶孩子走……昕兒已是大孩子了,他早已在心裡埋下人生的抱負,他真的不屬於我們了。真意,至於真意,她也必須留下,有她在,昕兒纔會過得更好。我已經是個自私的母親,我不能再分開他們兄妹。”

“想不想再見他們?”

“想!”茜宇淚中帶笑,“但需十五年,十五年後,我們再回京城看孩子。此刻若再讓我看一眼昕兒、意兒,我未必能割捨。”

赫臻將茜宇復摟於懷中用體溫來溫暖她略嫌冰冷的身體,“大局已定,以後遊歷天下,傍山依水,讓我們忘記所有煩惱做神仙眷侶。十五年後,再回來彌補我們這對失職父母所虧欠孩子們的。”

茜宇輕輕搖頭,眸中滿是憧憬,“他們兄妹倆一定不會怪我們,倘若有一日他們知道真相,一定會爲我們祝福。”

赫臻凝視懷中的茜宇,許久許久,才低聲道:“你能無悔,我此生無憾。”

回報自己的那一抹笑容,彷彿將一切恩怨情仇全部化解,從此天地世界裡,只有彼此,誰也不能打擾。

母后皇太后傅氏“逝世”的第三日,舉國治喪,浩浩蕩蕩的殯禮儀仗將傅太后的靈柩送入皇室陵寢,與先皇雍和帝及淑賢皇后張氏合葬。

這位先帝盛寵至愛的女子終於拋下一雙兒女追隨先帝而去,世人感慨於兩者間濃情深意的同時,卻不知道隨着傅太后的離去,雍和朝所有的紛爭離恨情愛痛苦,都煙消雲散。

傅太后葬禮後的第二日,城郊皇陵附近就破天荒在大喪期間破土動工,迅速地開始建造一座皇室宅院,所有人都對此懷了十二分好奇,不知誰將會遷至此居住。

傅太后逝世一個月後,宮裡仍舊沉靜在一片悲傷的氣氛中,每一座殿閣屋宇都靜悄悄的,除了襁褓中真意偶爾的大聲啼哭,所有人連說話都輕聲輕氣,唯恐打擾了什麼。

馨祥宮內,睿皇后已在此居住一月,她每日細心守候在真意的身邊,真意每每啼哭她必都親自抱在懷中拍哄,絕不假手他人。

還記得喪禮後大家在悲傷中想起該給這個纔出生的孩子起名,按皇室族譜她因和姐姐們一樣順一個‘若’字,可誰也想不出一個美好的字眼來將一切情感寄託在這孩子的身上。

於是喪禮後沉寂許久沒說過一句話的端靖太妃忽然開口,“茜宇身前最後一次喊她的女兒‘真意’。我記得先帝在位時曾給他與茜宇的兒子定下的名字,要做‘臻昕臻毅’意爲‘真心真意’,既然這孩子是女孩不能排皇子的輩,不如就取本意‘真意’做名吧!她終究是先帝最後一個孩子,就不必再拘泥什麼規矩了。”

此話上奏臻傑知道,乾熙帝並無反對,皇室宗親上上下下也無異議,於是下旨冊封未滿八歲的五皇弟爲昕親王,賜名襁褓中的幼妹爲真意,冊封國堯公主。這對先帝的嫡子嫡女,從此無上尊貴,要享受世間所有的榮寵。

“意兒吃飽了嗎?認不認得皇嫂?怎麼笑了?什麼事那麼開心?”此刻,悠兒抱着真意在暖閣內踱步,小丫頭剛剛吃了奶,正瞪着溜圓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抱着她的皇嫂。

這孩子自出生起就不怎麼愛哭,偶爾餓了疼了不舒服了纔會哭幾聲,只是一哭就會很大聲,彷彿能響徹宮宇。但更多的時候真意愛笑,不管悠兒、若晴還是德妃、若珣、緣亦等人,但凡抱過她的,且而她正醒着的時候,就一定會笑。

今日是真意滿月的日子,若是平時,便是一般宮嬪所出的皇子皇女,內務府都會督辦幾桌喜宴以示慶賀,但先帝的百日禁娛剛過,又挨着爲傅太后服喪,誰也沒有心思了。

真意還很弱小,剛滿月的孩子每日大多在睡夢中渡過,所以每每她醒着,悠兒都要親自哄她、與她說話。這樣小的孩子還不會認人,但真意每天這個時候都會醒來,等一個人來看她。

“昕親王到。”外頭的通報聲也變得溫和,話音剛落便見臻昕帶着一身雪珠子進了來。

“皇嫂,意兒還醒着麼?”臻昕進門便要往皇嫂這裡跑,卻被悠兒攔下,“快換了衣裳烤一烤再來,你身上太冷妹妹吃不住。你放心,她還醒着呢,就等小哥哥來看她。”說着坐下又哄真意,“意兒快看看,哥哥來了。”

緣亦跟着進來幫臻昕換衣裳洗手,小傢伙在暖爐旁將手烤得極暖後纔來到妹妹身邊,小心地握了真意軟弱無骨的小手,輕輕喚着她的名字。

聞聲,真意扭頭看着臻昕,盯了須臾便一如往日咧嘴笑起來,笑彎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嘴裡咿咿呀呀發着聲音,看起來極其愉快。

“哥哥來了是不是?意兒認得哥哥呀!”悠兒輕輕託着真意的小腦袋,一說話小丫頭又轉頭來看自己,亦是笑得很開心,雖然她根本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麼。

“哥哥今日學了什麼,讓哥哥講給意兒聽好不好?”此刻悠兒哄着幼小的真意儼然慈母,身上看不出半**爲皇后的影子。

“今日權太傅開講柳宗元的《封建論》,我已背出一些了。”臻昕含笑答話,卻忽然記起了母親的教誨,切不可囫圇吞棗急於和兄弟比拼背書,需得將文章吃透弄懂纔好。如是想着,不由得眼前出現母親那張溫和的笑臉,一時愣住。

直到又聞真意咿咿呀呀之聲,纔回過神來。

“會不會學得太深奧了?”悠兒兀自笑了一句,正要再說,卻擡頭見緣亦垂首離去,而這樣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且緣亦也非獨一個,如今宮中上下但凡與母后有些情分的,每每來看望臻昕和真意,最後都無法忍住悲慼,緣亦則一個月以來,每日仍舊會垂淚。

悠兒並不怪她們在人前的失態,畢竟她明白,倘若自己不在事後得知真相,也許會和緣亦一樣,起碼母后“去世”的那天,矇在鼓裡的自己也傷心欲絕、常態盡失。

“的確有些難懂,我和傑宸都被唬住了。不過我們會好好學,權太傅講現在不明白的地方,將來一樣樣都會從腦子裡冒出來。”臻昕依舊笑嘻嘻逗着妹妹,但真意已打了哈氣有些睏倦。

“皇嫂,意兒什麼時候能講話?”臻昕問。

悠兒笑道:“明年除夕她就該會說話了吧!”

“啊,快過年了……”臻昕有些黯然,話音愈來愈低,“原以爲今年能和母后……”

悠兒將睏倦的真意橫抱在手裡,騰出一手輕輕撫了臻昕的額頭,“昕兒要快些長大,你答應母后要照顧妹妹的是不是?”

臻昕用力點了點頭,低頭注視兀自**着手指的真意,看着她安逸幸福不知世間苦的神態,終展開笑臉,“昕兒一直都記着。今年過年,我多了一個妹妹。”

悠兒心中微嘆,喚來奶孃抱走真意,對臻昕道:“蓮妃那裡在給你們叔侄兄弟量體做過年的新衣裳,今年不要內務府派繡女做。皇嫂此刻帶你一起過去,昕兒的衣裳皇嫂親手給你縫。再過幾日就過年了,雖不能大肆熱鬧,咱們總要應個景,圖個吉祥如意。”

“多謝皇嫂。”臻昕淡淡一笑,並無多少興奮。

悠兒又喚緣亦進來給臻昕穿雪衣,一壁問道:“做什麼下學時總要自己走回來?外頭多冷,不是給你備了暖轎麼?”

“冷一些精神,暖轎裡熱烘烘的,叫人頭腦發熱。”臻昕答得很實誠,伸開手讓緣亦將外衣穿在自己的身上。

披上貂皮雪衣看着臻昕,悠兒纖長的黛眉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這一年的除夕,是臻傑登基以來過得最安心也最清靜的節日,安心爲的是朝廷大患得以剷除,清靜因的是父皇和傅太后“大喪期間”免去了許多繁文縟節,除正月初一祭天祭祖,他頭一次僅和妻妾兒女一起過了個節。

也是在除夕那晚,悠兒告訴自己,後宮隱患已除,希望自己往後能多多雨露均沾,好爲皇室開枝散葉。深知這是身爲帝王的一種責任,但看盡父親那一朝後宮妃嬪冷暖興衰的臻傑並不想到處留情,認爲沒有必要徒惹得後宮爲此明爭暗鬥爭風吃醋。

悠兒雖不敢當面反對,卻還是暗中安排,讓一些品貌端正德行上乘爲她所信得過的宮嬪進入了臻傑的視野。

於是,春節小小的忙碌過後,皇室開始了新一年的生活。

前朝,臻傑趁着新年伊始大大改變了朝堂上的官員面貌,啓用了一批被包致遠圖騰等老臣壓制許久的年輕人,爲自己挑選了一批近臣。另有兵部尚書上表自請帶妻兒遠赴邊疆爲國鎮守國門。

秦成駿正在盛年手中握有一定兵權,此舉無非是向另一些老臣表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態度,讓自己遠離乾熙朝官場,給皇帝更大的空間。臻傑欣然應允,但爲免動搖人心,他暫時退回了其他重臣的奏表,僅放秦成駿一人離開了京城。自然這其中也有些僅他與秦成駿之間才能交流的緣由。

後宮,悠兒仍舊一心撲在真意身上忙得**無暇。許是開春後換了住處,小丫頭總顯得很不安,哭泣的次數漸漸多了。但悠兒不可能一直陪真意住在馨祥宮,於是日夜守候在她身邊,終於讓這孩子漸漸安靜下來,笑容也重新回到了臉上。

如此,後宮瑣事皆落到了沈煙與錢韻芯身上,卻不想經過幾個月的歷練錢韻芯處理六宮事務早已得心應手,反讓沈煙退在了後邊。只是讓她奇怪卻又不敢去坤寧宮詢問的,是睿皇后下懿旨不許任何人打擾玉林宮內養病的季賢妃。季潔分明活着,卻從此消失在六宮,甚至誰也不知道她在玉林宮內過得如何。

而讓錢韻芯素來厭惡無比的正待產的班君嬈,也自傅太后仙逝後變得極其安分起來,僅在棲霞殿內養胎絕不邁出宮門一步,且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見她安守本分,錢韻芯自然也不會尋其麻煩,更不會有哪個妃嬪敢輕易挑戰錢妃的耐心。

又在皇后暗中的安排下各宮陸續有寵,但得幸的妃嬪也不敢有出位驕傲者,於是和平安寧的氛圍一直延續到春花爛漫時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宮裡才又稍稍熱鬧起來。

春衫漸薄,十月懷胎的班君嬈終如願誕下麟兒,可人們只聽見五皇子嘹亮的哭聲,卻沒有人聽見班君嬈幸福的笑聲。

產房內,甫生育的班君嬈還未見過自己的兒子,精疲力竭的她無法安心眠去,總希望嬤嬤們快些把孩子抱來給自己看,可等來的卻是一身明黃色鳳袍的皇后。那方因兒子的哭聲而帶出的生的希望,在頃刻間變成了絕望。

“常聞血房污濁,帝后是爲人中龍鳳尊貴無比不能隨便進入,沒想到娘娘如此體恤臣妾,竟不顧自身安危來看望臣妾。”班君嬈皮笑肉不笑說着這些明着奉承暗則諷刺的話,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近,從季賢妃徹徹底底消失在眼前後她就明白自己也難逃她的下場。

可是她還有一絲希望寄託於腹中胎兒,她曾希望腹中的孩子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可當此刻看見悠兒,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只要有睿皇后在,她班君嬈是再也走不出這間屋子。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在皇后面前唯唯諾諾,這最後的時刻裡,爲什麼不讓自己顯得高貴一些!

“五皇子哭聲嘹亮,太醫說身體很好。不過……他長得不像你。”悠兒端坐於牀前一張大椅上,寬寬的廣袖和裙襬鋪開,顯得高貴而雍容。

“不像我纔好!”班君嬈啞聲道,“像我……僅僅是一個替代者!”

悠兒心中一動,硬將那一絲同情壓下,毅然道:“當然你不可以見他,我不希望讓他看見自己生母的模樣,這樣他纔可以和養母相處得更好。”

班君嬈不願乞求,可又別無選擇,她忍痛冷聲問:“您會把他抱給誰來撫養?可否答應我作爲小皇子生母最後的一個請求?”

“你說來聽聽。”

班君嬈細長的眼眉裡透出深深的恨意,咬牙道:“請千萬不要把皇子抱去宜人館和丹陽宮,請千萬不要!”

悠兒淡淡一笑,“不會去那裡,我一早已替你的孩子選擇了最好的養母,沈蓮妃。我相信,在蓮妃的撫育下,你的兒子會成長得很好。”

沈煙爲人如何班君嬈很清楚,她沒想到皇后竟會重視自己的孩子將兒子託付給她,可是她不能表現出感激,她以爲只有自己還保有那份自尊,皇后纔不會輕視自己的孩子。

“一早?”班君嬈冷笑一聲,“可以問您一件事情麼?”

悠兒摩挲着手上金釧,應道:“你問吧,今日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沒興趣研究別的什麼。”班君嬈支撐着身體爬起來,端着一張蒼白卻飽滿的臉頰看着皇后,“我只是想知道,季潔還活着嗎?是不是很早就死了?”

悠兒卻沒有回答,她靜靜地等了須臾,繼而便有鐘聲響起,她輕輕一比指着窗外,“聽……她的喪鐘。”

班君嬈細細聽了幾聲,忽而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雙手將牀單抓得死皺。

在班君嬈古怪而絕望的笑聲中,悠兒款款起身欲走,行至門處深吸一口氣道:“這也是你的喪鐘。”

“我知道……”班君嬈在笑中迸出這幾個字,忽而咬牙對皇后道,“你必須善待我的兒子,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悠兒從不敬畏鬼神,更不會待薄臻傑任何一個兒子,班君嬈的威嚇於她而言毫無意義。

“她是病死的,而你是難產死的,相對你們之前的惡行,皇上的恩典給予你們體面的結束。於季妃是家族的榮譽,於你是五皇子一生的名譽。小皇子不能有一個劣跡斑斑的生母,他只能有一個溫婉柔善的惠妃做生母。明日這個時候,你就會被追封惠妃。”

悠兒再往外走了一步,“爲了你兒子的一生,你最好能安安靜靜地離開。枕下那顆藥丸是甜的,吞下後,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語畢,毅然離去,僅留下一道空門。

班君嬈怔怔地往枕下去摸索,果然觸摸到一顆珍珠大小的藥丸,顫顫巍巍將藥丸握在手心,往昔的一幕幕都出現在眼前,愛也好,情也罷,班君嬈已無力去追究他們的起源,她也不再恨那些曾經痛惡至深的人。這一刻,班君嬈唯恨自己,恨自己葬送了本可以美好的人生,恨連最後看一眼孩子的資格都成了陪葬。

“哈……季潔,我來陪你!”班君嬈淚流滿面,細長的眼眉裡卻有駭人的笑,她擡手覆在嘴邊,咽喉間用力一吞嚥……

棲霞殿外皇后的鳳輦行至半程,便有內侍匆匆趕上。

“皇后娘娘,棲霞殿惠貴嬪歿了。”

擡着鸞轎的內侍因季潔也剛死而心有所慌,稍有一停,便聽皇后在鸞轎內道一聲:“先去玉林宮……送賢妃。傳旨六宮,惠貴嬪之子抱至承乾宮撫養。”

內侍們不敢逗留,各自奔走忙碌,鸞轎復又前行,直至對外封閉了數月的玉林宮。

乾熙五年春,玉林宮季賢妃、棲霞殿惠貴嬪在同一日先後辭世,惠貴嬪因育皇子難產而終,爲表其於皇室血脈之功勳,追封正二品惠妃,與賢妃比肩。又念賢妃經年辛苦於六宮事務,追諡忠賢妃,以貴妃禮下葬。

同年,賀承乾宮沈蓮妃得皇子,慰丹陽宮錢妃協理六宮之勞,冊封蓮妃沈煙爲從一品貴妃,錢韻芯賜封號仁,扶正二品妃。

又同年,月餘,仁妃受孕,後宮同慶。蓮貴妃晉正一品皇貴妃,仁妃扶貴妃位,各宮皆升一級。至仲夏,徐婕妤生下乾熙帝次女,再晉徐嬪。

然二公主滿月喜方過,便有端靖太妃正式請奏乾熙帝,欲搬離皇宮赴城郊守靈。念及端靖太妃身世處境,臻傑准奏。自然,這也是早已定下的安排,只是緩至今方實行。

臨走前,璋瑢來到坤寧宮再看一眼真意。彼時小丫頭剛睡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已比出生時飽滿了許多,叫人看着安心。

璋瑢始終沒有和悠兒說話,只是靜靜地立在搖籃旁看着真意。許久許久,面頰上滑過一滴淚。

“您真的要走麼?爲何不等真意長大一些再離開?”悠兒扶着搖籃問了一句。

璋瑢俯身輕輕吻了熟睡的真意,起身後朝悠兒淡淡一笑,“這裡早就不屬於我了,當初我若不回來,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再留下去,我怕錯得更多。”

悠兒默然,看着璋瑢緩緩轉身帶着一身絕世獨立的美麗安步離去時,她心中掠過一股涼意,一股莫名的,讓身體微顫的涼意。

“既然離宮廷不遠,以後等真意大了,她自然會去看您。我想……母后她也希望您能喜歡並照顧真意。”悠兒終說了這一句。

璋瑢回首,將一抹感激的笑投向悠兒,“謝謝你。”語畢旋身離去,不帶一點留戀。

這一日,端靖皇貴太妃一行抵達皇陵附近的皇室宅院,帝后一早安排下的宮女內侍將太妃迎下車時,一架極普通的馬車從門前遠處的官道上匆匆駛過。

璋瑢聞聲回首,立在門外駐足,直到滾滾塵土裡再看不到任何馬車的蹤跡,方在嘴角帶出一絲叫人極難察覺的笑容,隨即一身釋然地跟着侍者進入別院。

心中篤定,她將一直在皇陵附近陪着她愛的人,靜靜地過完一生。

次年,仁貴妃產下吉祥如意龍鳳雙生兒,同年萍榮華、楚淑媛相繼懷孕,乾熙帝大喜普天同慶。

第三年,守孝期滿的國和公主下嫁金海真氏,皇室將婚禮辦得極其隆重熱鬧,慈愨貴太妃亦蒙聖恩破例被允許離宮隨女兒遷居金海。同年十月乾熙帝再得一雙女兒,十一月,昕親王攜生母身前貼身侍女而今已受封懷素夫人的緣亦搬離皇宮,以十歲之齡自立門戶。

歲月荏苒,十多年後乾熙帝文治武功,開通商貿、擴闢疆土,創乾熙盛世,膝下皇子亦漸漸長成。

至乾熙十九年皇室秋狩,隆隆馬蹄聲伴着大部隊靠近圍場時,一架極普通的馬車漸行漸近,直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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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版第二部,全書完)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續篇分解)

實體版書大結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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