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龍緩步上前,“督統,我們從溫茂那裡瞭解的結果,是熱河,溫茂一家從熱河領養的溫錦懿,說是領養之前,已經被很多人家倒過幾次手了,不過他也說溫錦懿跟桐子鎮有脫不開的干係,很有可能是那一家的遺孤,我們問他哪一家,他沒說完就昏過去了。”
“桐子鎮到底發生過什麼啊督統,爲什麼追查溫錦懿,反倒查出了這麼個結果?這跟他對付咱們有關係嗎?”小樑低聲問道。
蔣寒洲一直沉默,似是在想什麼難以解析的問題,隨後緩慢道:“他原名姓什麼?”
女子沙啞的開嗓,嘴巴一張一合,說出了蔣寒洲最不願聽到的名字。
他微微變了臉色,記憶深處燃燒着汪洋火海,他永遠不會忘記年紀相仿的如畫少年是怎樣抱着妹妹的屍體倉皇的從火海中跑了出來,跪在他的面前求饒,那時候他還是十二歲的少年,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默然的無動於衷。
於是滿身鮮血的少年哭着一路跪行至那些權貴面前,他磕頭,他求饒,他高高舉起妹妹軟綿綿的屍體求救,那些人一腳將他踢開,有官兵笑着託着少年胳膊將他拉入了漆黑的巷子裡。
於是他的妹妹便如一個破碎的洋娃娃掉在了蔣寒洲的腳邊,那是一個瓷美的小姑娘,下身撕裂,大小便失禁,父親矇住了他的眼睛,讓他不要看。
蔣寒洲莫名的有些煩躁,擡手扶額,微微低着頭,“他爲什麼還活着。”
女子狠戾的沙啞道:“是,既然當初要做,爲什麼不殺了他!放了這麼個怪物出來!現在,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他死!”她細密的看向蔣寒洲,“我找上你,便是看中了蔣督統的執行力,以及你們兩人之間不共戴天的恩怨!只要能殺了他,蔣督統想知道什麼,我便言無不盡的告知你!我花了整整兩個月摸清了他所有的底細!只爲了將他置於死地!他的命,一定要讓我親自取走!”
小樑不是太明白這兩人究竟在說什麼,問道:“知道真相有什麼意義啊,不管溫錦懿是什麼身份,左不過是要除掉的,留着他不曉得還會生出什麼事來,要我說,他是誰都不重要,是敵人就對了。”
蔣寒洲把玩着手中的玄鐵打火機,眼底的寒冰深重中透着思量。
“督統,動不動手?”趙子龍問。
許久,蔣寒洲穩穩的吐出兩個字,“動手。”
小樑和趙子龍同時頷首。
雖說入了夜,可百樂門仍然是歌舞昇平的,這麼個點了,雖然沒有演出,但大廳的沙發上三三兩兩的坐着買醉討歡又願意出錢的男人。
此時一樓的大廳角落裡,坐着兩名沉默的男子,一人梳着大背頭,着墨色紋雲對襟褂襖,內配中山常裝,正悶頭抽菸。一人續着平頭,脣角邊有大塊胎記,着灰色直角西服。
兩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沓報紙,幾杯空了的酒瓶。
茉莉嬌滴滴的靠在一個男人懷裡,男人拿過桌上的報紙看了眼,茉莉湊過去,嬌笑道:“唉吆,看什麼呢。”
男人沒有說話。
茉莉好奇的往報紙上看去,《新民日報》財經板塊的頭版頭條上印刷着佔據半面版面的人物肖像,標題寫着“國內金融巨頭高昌齡攜子高明皓與兩支金融豫軍會盟上海。”
再往下的版面標題依然顯赫,“金融大鱷高昌齡二子高明皓正式接管盛裕集團!”
此外,桌面上另外幾張報紙也是關乎這位高明皓的,什麼“揭秘摩龍財團創始人高明皓的創業和成長故事。”什麼“驚爆財團大亨高明皓與影視明星沁香蓮同居”各式各樣的花邊新聞佔據報紙的頭版頭條,人物肖像基本佔據最大的版面。
茉莉看的乏味,這樣享譽國內外的天之驕子本就與她天地之別八竿子打不着,她也不甚關心,她拿過紅酒喝了一杯,倚在男人懷裡笑道:“爺,來咱這裡,就是爲了看報紙嗎?這樣的男人跟咱們不是一個圈兒的啊。”
男人盯着報紙許久,忽然笑了聲,“外宣倒是做足了功夫,有些人適合這個位子,卻不願意坐這個位子。有些人不適合這個位子,卻偏偏要坐上這個位子。”他將報紙丟在桌子上,抱着茉莉猛親了起來。
圖先生聞言,笑了聲不言語。
沒多久,一行西裝革履的人緩步走了進來,爲首的男子全身散發着矜貴的肅穆之氣,穿黑色呢子大衣,戴着禮帽,禮帽壓得很低,風雪堆滿肩頭,他掃了一圈大廳,目光最終落在角落裡的兩個男人身上,於是壓低帽子緩步走了進來。
圖先生先一步站起了身,那名大背頭的男子推開了茉莉也緩緩站了起來。
戴着禮帽的高大男子走過來,擡手示意了一下,讓兩人坐下,他隨之坐下。
茉莉十分有眼力價的給男子倒了杯紅酒,男子伸手擋開了茉莉倒酒的手,“Coffee,謝謝。”
他一伸手,露出了大衣袖子下半小截白皙的手腕,茉莉的目光瞬間黏在了男子手腕上戴着的手錶上,她也只在雜誌上見過,瞧着這個樣子,好像是叫伯爵什麼的牌子,價格昂貴的幾乎讓國內無數名門望族趨之若鶩的頂級表。
茉莉倒抽一口冷氣,錦縣會有人帶這種國外牌子的手錶?這是誰家有錢的少爺?她下意識偷瞟那男子的臉,恰巧男子側臉與身邊的保鏢說着什麼。
茉莉眸光一凝,飛快的看了眼桌面上的報紙,瞠目結舌,這張臉,與桌面報紙上頭版頭條上印刷出來的大板版財經類人物肖像一模一樣的,國內外財經巨頭、大鱷、大亨二子高明皓或花邊,或慈善,或學術,或家族產業等響噹噹的頭銜字眼戴在那人的頭上,不同於報紙上的親和刻板,此刻見着真人格外的沉穩冷峻,茉莉暗暗驚訝,不會認錯,這個人不就是剛剛報紙上見到的高明皓麼!
她驚訝的將熱騰騰的咖啡放在高明皓面前。
高明皓身後的保鏢聽完他的吩咐,緩步向茉莉走到,禮貌的說,“這位小姐,我家少爺有要事要談,咱們這一桌,暫時不需要服務,您請。”
茉莉悻悻的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議的又盯了高明皓一眼,方纔緩緩離開。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討喜,那女人是我要的,我還沒發話,你說讓她走就走?”梳着大背頭的男人靠在沙發上冷笑一聲。
高明皓並不着急說話,拿過咖啡喝了口,驅散了不少風雪沾染的寒氣,帽子下的臉籠罩在陰影中,他雙腿分開,雙手交叉立於腿間,擺出了談判思考的姿勢。
圖先生見狀,連忙打圓場,“車先生,二少難得抽時間跟咱們聚聚,有女人在場,免不得掃興的。”
車先生毫不領情,一邊靠在沙發上,一邊抖腿,“那是,二少自是瞧不上咱們,若不是老溫這次把事做絕了,恐怕逼不得二少現身吧。”
圖先生給車管治倒滿了酒,又將紅酒放至高明皓面前,和氣的笑道:“二少日理萬機,哪兒有跟咱們打嘴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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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皓並沒有拿酒,拿過咖啡又喝了一口,沉沉的思慮道:“溫錦懿最近搞什麼?”
“搞什麼?”車先生捋了捋大背頭,“焰口匿了,生意不管了,電話不接,電報不回,派來的人有來無回,要不是逼急了,我也不會從奉天跑來!”他斜了一眼高明皓,“想來二少也是被逼急了從上海來到這麼個小地方吧,老圖應該也是在南京坐不住了。”
圖先生訕訕的笑了笑,眼前這兩位爺那自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主,一個是金融白道上翻雲覆雨手,國內外財經界的新秀寵兒;一個是灰色交易的閻王爺掌管焰口的黑無常,沒有了溫錦懿這個主心骨,這兩位恐怕很會就要塌陷半邊天了。
“老圖?”高明皓催促般的反問。
圖先生撓了撓脣角的胎記,精明的眼睛放着精光,“恐怕是被一個女人纏住了。”
高明皓緩緩擡起頭,帽子下是一張很年輕的臉,眼底有散不開的陰霾,戴着斯文的圓框眼鏡,五官利落陰冷,一身黑色的西裝筆挺肅穆,就連手上的腕錶都在這一瞬間閃爍了冰冷的寒芒。
車管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般,笑的猖狂,他囂張的甩了一沓錢在桌子上,“老溫被一個女人纏住了?哈哈哈哈!老子堵一百塊!不可能!”
圖先生後靠在沙發上,“這是事實,錦縣這邊一早便能完結的私事,愣是拖到現在也沒下手,這些日子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確實栽一個女人手上了。”
高明皓眼底的陰霾重了幾分,眼鏡反光一閃,“女人?”
高先生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車管治笑,“搞什麼啊,老溫也會有栽女人手上的時候?他那張臉比女人還美,什麼樣的女人能入他的眼啊,難道比武漢律家長女還夠味兒?”說完這句話,他臉上的笑意冷了下去,“我還以爲他毫無人性可言啊,如今看來倒還爲了一個女人,焰口上下全都給匿了,好幾單政要的大生意也給拒了,難道他想退出?不幹了?”
高先生笑說:“老車,你這些話敢當着老闆的面兒說嗎?”
車管治怔了一下,隨後伸出小指剔了剔牙,“沒有什麼敢不敢的,老溫、老闆都一個意思。”
高明皓沉默許久,低聲問,“錦縣這邊什麼情況?”
“是啊,錦縣這小地方不僅亂,還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什麼都撒不開手,到底有什麼好,讓老溫守着這個地方,依他本事離開這個地方,幹掉二少老爹,分分鐘上位不難。”車管治明裡暗裡擠兌高明皓。
高明皓也不惱,拎着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等圖先生回答。
圖先生說,“錦縣這邊倒是佔據優勢的,日本人買老闆的帳,僞軍中安插的有餘愛國作爲兵力援手爲己所用,對敵人也有掣肘,是萬全的贏局,只是……”
“只是什麼。”高明皓問。
圖先生說,“只是老闆遲遲不動手。”
“錦縣這邊有棘手的敵人?”高明皓撫了撫眼鏡,問。
圖先生思慮片刻,無論是高明皓還是車管治亦或者自己對溫錦懿都不是太瞭解,四人之間不過是以溫錦懿爲中心的合作關係,各自佔據灰色地帶、資本壟斷市場、政界交易形成了巨大的利益鏈條,私下甚少來往。他們四個人中,無論是高明皓還是溫錦懿,任何一方都不能出事,一旦出事,利益鏈將會出現崩塌的裂隙,似是在揣摩要不要把溫錦懿的私事告訴高明皓,猶豫了一下,他說,“看樣子,應該是錦縣前督軍,現駐紮錦縣日本關東軍第九師團第一百零一路軍山田少佐身邊的紅人蔣寒洲。”
“蔣寒洲?”高明皓帶着詫異的語氣反問。
圖先生點了點頭。
車管治重複了一遍,“這小子我認識!是個棘手的狠角兒!”
圖先生問高明皓,“二少認識他?”
高明皓點頭,“幾年前在上海的舞會上見過,他跟張學良一起來的,他在上海有些名氣,跟隨張學良談判的時候,思維縝密,手腕精妙強硬引起過我的注意,張學良很器重他,我爸也邀請過他到家裡來做客。”停頓了一下,他搖着杯中的咖啡,“他搶了我的女人。”
圖先生笑,“是不是滬上當紅影星張美玲?我聽說蔣寒洲當初爲了她得罪了上海不少黑白兩道的大佬,還仗着張學良的勢,帶兵平了上海灘青龍幫頭龍老大劉敬之的宅子,嚇得劉敬之惹不起躲得起。把張美玲感動的登報稱非他不嫁,鬧的那陣子上海沸沸揚揚,沒幾個日子,好像又聽說蔣寒洲移情別戀了,跟一個北平的賣花女搞到一起。據說張美玲爲此痛罵他始亂終棄,差點退出演藝界了,他在上海不過短短數月,名頭便人盡皆知,是個軟硬不吃的狠角色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女人被搶,二少,咽得下這口氣?”
高明皓低聲道:“美玲既然回來了,何必再大動干戈。”
圖先生笑,“一直聽說二少對女人開明,果然,哈哈哈哈!”
車管治一聽忽然樂了,“二少也被搶過?哈哈哈,我聽說這個蔣寒洲的字典裡只有一個“搶”字,現在看來倒真是難纏,難怪能把老溫拖成這個樣子,怕是這次又搶了老溫的女人吧。”
高明皓晃動着杯中的咖啡,“最近老爺子對我大哥很親睞,看樣子想把東南港口的生意交給他,這麼一塊大蛋糕,我怎麼會拱手讓人,錦縣這邊讓溫錦懿儘快解決,我上海那邊一攤子事等着他幫我處理。”
車管治抖着腿,摸着油亮的大背頭說,“你說讓他儘快,他就儘快?咱們幾個老溫聽過誰的?不都是他說什麼,咱們做什麼嗎?姓高的,別他媽總擺一副高高在上的譜,這圈子裡究竟誰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往腦後揚了揚,“你心裡沒個數嗎?如果沒有老溫,你乾的過你大哥?”
高明皓臉上沒什麼表情,都說啞巴蚊子咬死人,對於車管治這樣喜歡犬吠的,一般都沒什麼殺傷力,混灰色帶的習慣了先聲奪人,所以他向來不把車管治放在眼裡,也不與他一般見識,端的是天之驕子的良好素養,溫聲說,“明兒個要飛美國,所以今晚我必須走,你們多留些心,蔣寒洲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無論如何溫錦懿不能有事。”
他似是交代完畢,站起身,保鏢爲他披上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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