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停雲隨着蕭家的車回到藥鋪,心下直打鼓,總覺着今日的事情並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蔣老夫人太沉默了,絲毫沒有露出一丁點的破綻,越是這樣以靜制動,她的心裡越是不安。
如果她沒有猜錯,當初拿假屍體混淆視聽的應該是蔣夫人,如今她再次出現,蔣夫人比誰都清楚她的真正目的,然而她卻甘心陪她演完這場戲……
她的一隻腳跨在門檻上,一隻腳還在門外,想了想,她忽然叫來志成,“五兒現在應該還沒回府,你去蔣府對面的巷子尋尋,她應該不敢回去,找到人了,給我帶來。”
志成接了話,一溜煙的跑了。
停雲微微皺起眉頭,今日的事情,不是沒有漏洞的,一切都太過順遂,每一個人的出場,她確實算計好了的,亦沒有太刻意的痕跡,畢竟溫碧蓮、蕭可兒及唐婉如都是遵循於她們自己的內心做事。
怕只怕這一系列的事情串起來,聰明人一想就通,利用五兒進言大補之藥,傷及蔣寒洲自尊心,破壞母子情分,使蔣寒洲久不回府。
再趁這個時機借傻妞和萬麗身份在蔣府鬧鬼,抓住蔣寒洲不信鬼的態度,再犧牲一個道士,方纔能在這場鬧鬼事件中把蔣寒洲踢出去,鬧鬼事件才能進行的如此順利,以此蹉跎蔣老夫人和張嬤嬤心志,讓她們的精神繃到極點,再轟然崩塌,意志最薄弱的時候最易出差錯。
而蕭可兒的作用,無非是向溫碧蓮傳話,以此刺激唐婉如……
這三條線每一條線都毫無破綻,但是事情完畢以後,總覺得哪裡不對……
“少夫人,您怎麼站在這裡呀?”李掌櫃從後院進來。
停雲微微怔了一下,方纔發現自己還站在門口,她緩緩走進去坐在桌邊,“哪裡出了問題……”
蔣寒洲不怒不惱,蔣老夫人不言不語,她猜不透她們的心思,不過無論如何,如今卸了蔣老夫人一隻胳膊,算是重創了她一次。
思慮間,李掌櫃的聲音傳來,“電話修好了,一大早少爺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說這兩天就回了。”
停雲心中一動,笑道:“他還知道回來?”
李掌櫃笑道:“少爺早就動身了,但是江北那邊發大水,火車和汽車都停了,纔等了這許久。”
談話間,志成領着五兒跑了進來。
五兒早已驚慌失措的沒個人色,她哆嗦的問道:“六兒呢?”
“媽!”叫六兒的少年從後院跑過來。
五兒忽然撲上去將六兒抱進懷裡,恐懼的情緒忽然宣泄了出來,“孩子……孩子啊,你沒事便好,沒事便好啊。”她慌亂的摸着六兒的臉,左右查看。
停雲靜靜看着她。
五兒揚起滿是淚水的眼睛,充滿敵意的看着停雲,“你讓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現在你該放過六兒了吧!”
停雲半晌不言語。
便見五兒拉着六兒的手往外走去。
“你要回蔣府?”
“除了蔣府,我也無處可去!”
“孩子呢?”
五兒下意識攥緊了六兒手。
“你還想把他養在聚福樓那樣的環境裡?”停雲下意識問道。
五兒擦了把淚,惡狠狠的向着停雲道:“我們窮苦出身的人賤命一條,被賣去做了窯姐,沒小姐這樣的金貴命,六兒一出身就沒有爹,聚福樓就是他的家,在那裡至少有吃有喝,不會被壞人挾持威脅。”
停雲沉:“你現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你想讓六兒連母親都沒有嗎?”
五兒一個激靈,下意識將六兒抱進懷裡,“我能有什麼辦法,我也沒有辦法,這世道,回到蔣府是個死,離開蔣府也是死,可有我們這些窮苦百姓的活路,我……”
停雲從櫃檯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包裹,輕輕推到五兒面前,“這裡面是一些盤纏,你拿着這些東西去武漢,裡面有個電話號,你打過去報我的名字,自然有人收留你們。”
五兒猛的一震,難以置信的看着停雲。
“你替我辦事,我自然不能虧待你。”她微微一笑,“何況你走了,蔣夫人的左膀右臂可就沒了,我不能讓你回去。”
五兒忽然咬住脣,眼淚源源不斷的掉落下來,定定的望着停雲。
“現在就走,不要回去。”停雲一字一頓道。”
穩了許久,五兒忽然抱着六兒痛哭出聲,按着六兒的頭,磕長頭下去,“二姨太,我對不住你。”
停雲笑道:“二姨太是誰,我叫舒雲。”
五兒伏地啜泣許久,滿面淚水的接過那盤纏,顫抖的幾乎拿不住,她從沒想過有生之年可以逃離這個地方,逃離她一生的噩夢,許久,她卑微的擡眼,看向停雲,一字一頓道:“當初二姨太寄回武漢的信件和衣物……都在院裡。”
停雲面色微微一白,心臟緩緩的緩緩的收緊,當初她給父親寄去的信件,給家人寄去的衣服都被攔截下來了麼?她的脣角忽而綻放極其濃郁的笑容,眼底滿滿都是刻骨的心酸,她說,“我知道了。”
隨後吩咐李掌櫃安排車將五兒和六兒送出了城。
夜漸漸來臨,停雲獨坐在後院的桌前,經過今日之事,蔣夫人的多疑定會擴散到蔣府每一個人身上,越是上位快的丫鬟,越是會被懷疑……如果萬麗能順利度過這次浩劫,那麼蔣府將會成爲她身份的護身符和避難所,一切要看這丫頭的本事了。
這僅僅只是個開始啊。
她暗自嘆了口氣,將手中的小紙條遞給傻妞,輕聲道:“明天就讓秦貴去看看張嬤嬤吧,雖不敢保證能不能套出他想要的東西,但至少能套出點有趣的事情。”
傻妞接過紙條,忽的翻上房頂,消失在夜間。
夜看似平靜,蔣府卻暗潮洶涌,找不到五兒,又抓不到人,蔣夫人陰氣沉沉的坐在太師椅上,絲毫沒有睡下的打算,難怪五兒這些日子這麼反常,又是進言大補之藥,又是說起院的事情,看來這張網早就撒下來了啊……
一想起艾停雲那張臉,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一招借刀殺人,推脫的真是乾淨,藉着旁人的手來染血,她可半點不染指啊,不錯,真是不錯!兩年來腦子倒是長進了!
萬麗在偏閣猛灌了幾口水,跟隨着明華臺的丫鬟們來到主閣,在大廳裡一排又一排站好,如今沒有了張嬤嬤和五兒,和秋月便成爲了一等貼身丫鬟,開始着手打理府上事宜。
屋內薰香嫋嫋,沙漏簌簌聲傳來,和着鐘擺有節奏的響動,在這死一樣的寂靜中,無線擴大,撞擊耳膜,一下又一下敲擊在人的心上。
蔣老夫人手上滾動着念珠,遲遲不睜眼,心中翻涌的怒氣無法消除,她猛的收手,將念珠捏的吱吱作響,半晌睜開凶氣乍現的眼睛,目光落在身上,瞧她一番掌事丫鬟的架子,蔣夫人眼裡掠過一絲懷疑的暗光,隨便扣了個罪名,當着衆丫鬟的面將給打了板子,直直昏死了過去。
她心裡的怒氣方纔有所消減,緩緩起身,慢慢走過丫鬟們的身前,目光緩緩掃過她們的臉,一直不說話。
直到那些丫鬟們因爲害怕而開始顫抖起來的時候,她才慢慢道:“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逃得了蔣府,逃不出縣城,逃的出縣城,逃不出奉天,逃的出奉天,逃不出國。”她慢慢坐回太師椅上,語速極慢,似是自言自語,拿過茶杯細細颳着,“逃的出國,逃不掉我寒兒的槍子兒。”
話音一落,丫鬟們噗噗通通的跪了下去。
蔣夫人也不看那些丫鬟,半垂着眸子,慢慢道:“我知曉你們這些人中,有人一侍二主。”她冷笑,“都彆着急,很快我一併清理了出去。”
丫鬟們磕頭如搗蒜,紛紛表忠心。
蔣夫人的目光淡淡掃了一圈,皆是舊時的丫鬟臉面,最終她的目光落在萬麗的臉上,微微一凝。
她指着一下萬麗,笑道:“你,過來。”
萬麗攥緊了衣衫,低着頭哆嗦的走上前。
蔣夫人淡淡的打量她,這次事件中小蘭出了多少力,此刻她心裡跟似得,她送來的人,不乾不淨的,心思一轉,蔣夫人慢慢道:“哪兒的?”
萬麗哆嗦道:“秦……秦隊長家的。”
“噢。”蔣夫人喝了口茶,“秦隊長是派你來監視我這個老太婆的?”
萬麗沒想到她忽然這麼直白的問話,當下駭白了臉,抖成了篩子,“不……不是……秦……隊隊隊長讓我來報答夫人……”
蔣夫人輕笑了一聲,自己拿過一側的風油,用小指沾了一星半點塗抹在太陽穴處,“秦隊長真有心,偏偏這個時候送個人來,可惜了這張俊臉兒。”她的眼睛在萬麗臉上迂迴。
萬麗面色慘白的不見人色,之前猛喝的幾罐水晃盪在胃裡,她交疊放在小肚處的手用力按壓了一下,膀胱一緊,渾濁的液體順着流了出來。
丫鬟們紛紛往一側移了移。
“夫人,那丫頭嚇得尿褲子了。”
蔣夫人微微皺了下眉,她還未有動作,便嚇成了這樣,當真這麼沒用麼?
蔣夫人將手中的茶杯輕輕往桌子上一放,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萬麗身子一抖,眼白一番,暈了過去。
秋月輕聲道:“夫人,她暈過去了……”
蔣夫人忽然輕笑了一聲,許是她多慮了,如此不中用的東西,留在府上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她揮了揮手,“算了,把她帶下去找人瞅瞅,總不能博了秦隊長的面子。”她一邊往內閣走,一邊淡淡交代道:“把百樂門那個寒兒的丫頭給我帶來,記住,找到她的人,以寒兒的名義帶出來,不要驚動了旁人。”
秋月膽怯的頷首,“是。”
這一廂蔣老夫人機關算盡,臨風院裡,卻別有洞天。
袁玉然直覺蔣寒洲今晚應該不會回來,於是將那日鬧鬼時打包的粉末和那株香擺在桌子上,輕輕點上了火,隨後撲在鼻子裡聞了聞,一陣頭暈目眩,這些東西有些不對勁……
她留下一小許粉末,折斷了小根紅香,匆匆將剩下的打包好,熄滅了屋內的燈,隨後沿着黑暗中院子的牆角,徑直來到臨風院的後湖,繞過假山,來到一面牆前,將手中的包裹了牆洞裡。
牆那邊一身黑衣的人飛快的接過東西,低聲道:“組織禁止你再踏入百樂門,記住你的身份!”
袁玉然沒有吭聲。
牆那邊的女聲低沉道:“凡事我會來找你接頭,可你不能失了分寸。”
袁玉然依然不說話。
那邊的人忽然急了,壓低聲音強調道:“姓袁的,記住你是什麼身份,蔣寒洲是什麼身份!不要因爲你的私慾破壞了組織計劃!你這個感情白癡!”
牆那邊的黑衣女子似是恨鐵不成鋼,她太瞭解袁玉然了,她在獲取情報的事情上是出類拔萃的高手,但只要涉及感情,她便是一個初生嬰兒,白紙一張!糊塗的讓人恐懼。
袁玉然沉默了許久,只輕輕說了一句,“那些東西拿去化驗一下,看看是什麼成分,還有,蔣寒洲近期在調查花名冊的事情,恐怕花名冊已經流入錦縣市場了。”
說完,她也不等對方回答,便提着裙裾徑直離開了,回到閨閣的時候,忽然驚了一下,房間內居然亮着燈。
她的心先是一驚,而後雀躍起來,推開門,便見蔣寒洲坐在書桌前,看着手中一份文件,面色不是太好。
“去哪兒了?”蔣寒洲眉也不擡的問了句。
袁玉然輕輕一笑,“出去散散步,今兒個月亮很好呢。”
蔣寒洲盯着文件,眉頭皺的,隨口道:“天黑路險,注意安全。”
袁玉然走到他身邊,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忽見他的掌心佈滿了細密的傷口,依稀可見碎瓷還紮在手心,他彷彿全然不覺得疼。
袁玉然一陣風似得來到立櫃前,將破傷風藥和消毒藥拿到桌前,取出小鑷子,默默地拿過他的手,蹲子,輕輕挑着他掌心的碎瓷。
蔣寒洲依然不動,眉頭越皺越緊,他似是被什麼事情深深的困擾着,薄脣抿成了一條線。
直到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的掌心,他的身子似是被爍傷了那般顫了一下,緩緩低下頭去,卻見袁玉然一邊取出深陷掌心的碎瓷,一邊默默的掉着眼淚。
袁玉然疼惜道:“傷成這個樣子,忍得辛苦麼?”
“什麼?”蔣寒洲不明反問。
袁玉然擡起秋水般的眸子,“你的手呀,都成這個樣子了,不疼麼?”
蔣寒洲這纔看向自己的掌心,微微一怔,他似是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上全是細密的傷口,碎瓷被挑出,滲出鮮紅的血……
可他一點都感覺不到疼,他下意識想要收回手。
但袁玉然執拗的將他的手搶了回來,放在自己的懷裡,一點一點細心的幫他剃着,她心疼的喘不過氣來,終於忍不住問道:“是有多憤怒呢?能把杯子捏碎成這樣?又是有多隱忍呢?傷成這個樣子都不覺得疼?她對你有那麼重要麼?男人的心不是會變得麼?”
她從未跟蔣寒洲談論過感情的問題,也從來不逼迫他面對這個問題,因爲她知曉,她不聞不問纔會在他身邊待的長久,他纔不會有負擔和負罪感,一旦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兩人勢均力敵的關係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蔣寒洲定定地看着她,淡淡道:“你怎麼了?”
他的語氣有陌生的疏離,透着威壓的試探。
袁玉然的心沒來由的一慌,她下意識擦了把淚,轉開了話味兒,“我是擔心啊,你傷成這個樣子,母親怪罪起來,只當我沒把你照顧好,我害怕。”
蔣寒洲微冷的神情淡了些許,淡淡笑道:“什麼傷被受過,這算什麼?”他似是忽然有了幾許跟她說話的興致,眉頭舒展開來,“最嚴重的一次受傷是六年前劫軍火的時候,被炮轟的,前胸和後背都是血窟窿,聽說內臟都看得到,現在這裡,和這裡……”他指了指受傷的地方,“都還有很恐怖的傷疤,中原大戰的時候,我被派往山東陣地,跟閻錫山那起子軍閥爭地方,被人揹叛,中了一二三四五……”他認真的數了數,微微一笑,“六槍,沒死。”
袁玉然驚駭的捂住嘴巴,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太害怕了,如果他死了,這個世界該是多蒼白冰冷呀,她越想越傷心,眼淚洶涌的厲害,“我看看,都傷在哪些地方?我瞧瞧傷口。”
她動情的去觸碰他的衣衫,她太想看看他身體上那些戰爭的痕跡了,想要看看那些獨屬於他的過往,生的,死的,只要是他的,以至於忽然忘了男女有別,以及兩人之間微妙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