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曬了一天太陽的青石板似乎還有熱氣,或是宮人緊閉宮門後灑掃的水暈,一隻腳踩在地上,絲絲涼氣順着裙襬鑽入裙底。一隻銀繡藏花的鞋面踢出裙尾,兩個多月,終於回來了。木紅披着純黑的斗篷,像是夜色中的女巫一樣匆匆過來。伸手間就將公西意裹得密實。宮門外換了輛宮中女官常做的馬車,馬脖上金色的鈴鐺丁丁作響,馬蹄輕踏。南北一來一回,冬天就已經過去了。
返程一路,輕鬆的就像今夜的氛圍,安逸享樂。初春的清風擦過臉頰,癢癢的逗弄,比情人還會調情。馬車上有特設的搖籃,三個並排固定,軟和厚實的被子只露出三張白嫩的小臉。公西意從黑絲的披風下伸出手,依次點了點孩子的鼻頭。四個孩子,樑應最像阿簡,並且卻來越像,九個多月大竟學會了皺眉。
“流姻比我們早到兩日,宮裡都是收拾停當的,娘娘今晚早早歇息,明日還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處理。”木紫說道。
公西意點頭,撩起車上的簾子。夜色中的皇宮不見人影,隔幾座宮殿會碰到一隊守夜人,提着精緻的宮燈,按部就班日復一日的做着同樣的事情。偶爾甚至會碰到落在道中央的鳥雀,這些鳥兒聰明的話,會盡快離開,若是倒黴碰到宮衛,只有死的下場。
帝王的轎輦,生命勿近。
一年一年的時間,行雲流水,她竟絲毫不覺得可惜,就這麼過着期待着。回來的一路上,免不了胡思亂想。幾個月後,就是二十三歲生辰,並非她多愛過生日,但生日記錄着她的生命軌跡。再過四年,在她二十七歲的那年,會發生什麼?
會不會一覺醒來,發現竟是一個夢,自己依舊在回國的飛機。她很少去回憶從前,也沒有對公西誠提過以前的事情。兩個人避開這一塊,相互珍惜的做了二十年兄妹。這或許能夠說明,她真的不瞭解公西誠,相處的時間和了解與否似乎沒什麼關係。
腦子裡有些混亂。
二十七歲,如果回去了?會怎麼樣?她這麼惡意的想着,每到夜晚心裡揮着翅膀的小惡魔就會出來活動。那樣樑簡會失去她,永遠失去,就像沒來過一樣。他應該不會過於傷心,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樑簡傷心軟弱的樣子。孩子們會沒有媽媽,那時候他們才四五歲吧。
公西誠會不會一起回去,他們還能認出對方嗎?應該不能,她可不知道方戈長什麼樣子,就算藉助搜索引擎,兩個人好像也沒有聯繫的理由了。美國讀博這些年,靠着打工攢了一點錢,本想送父母去旅遊的……想都不敢想,承受不了。
“前面是什麼人!”跟隨馬車的親軍護衛呵斥道,卻沒想到那人見了光撒腿就跑,還沒等護衛反應過來,就消失在夜色中。
公西意隔着馬車帷幛問道:“怎麼了?”
“回稟娘娘,屬下已經派人去追,應該是功底不足的小毛賊。這些日子宮裡幾處丟了些東西,內務府那邊已經在查了。”
“這樣啊。”公西意縮縮脖子,做賊做到了皇宮裡,得有多大的勇氣?也許就是宮裡的人吧,這兩年接觸了宮裡上上下下的人,爲什麼用上上下下這個詞呢?因爲這裡是等級最森嚴的地方,也許大梁建國初期還沒有這麼明顯,到樑簡這一代君主,已經是第三代了。
按照公西意的歷史常識,第三代領導人若不需要開疆擴土,那基本的任務就是修訂曆法,規制綱領一類的。
最頂端的人,應該是樑簡。她試着跳出自己的身份,變成空氣的一部分去打量這個男人,人時常會這麼做。擺脫掉世俗的關係,忘記自己是誰,沒有情感和主觀立場,也就沒有偏見。這樣去看待,如今大梁帝國的君主,一種卑微和渺小的感情襲擊心臟。
再換個角度,比如站在人類生命學的角度,又覺得樑簡就是個普通的人,同樣會死去,生命的維持需要營養。並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鋼鐵俠,更不是什麼神聖的存在。這裡的大多人,都是相信神靈的存在的,帝王彷彿就是神靈的化身。
若說最底層的人,每日收洗各宮衣物的那些女孩們,應該算是宮裡最不被人尊重的存在。她們早起晚睡,每日做着一些體力的活計,拿着固定的例銀。每個月最開心的時候,恐怕就是能夠給家裡補貼的時候。
出身決定了一個人的富貴,出身決定了一個人生命的軌跡。至少,大多數是這樣的,這就是這個時代。因爲她生在公西家,決定她可以免於貧窮,決定她可以認識樑簡這樣的男人,當然這是很小的概率。公西意把這種境遇歸功到穿越上。
如果她能回到曾經的時代,她也許會放棄已經拿到offer的工作,她會選擇研究生命科學,論證穿越的合理性和可能性;她會認真再讀一遍霍金的書,原來宇宙的奧秘人類遠沒有揭示。
猛地回神,她發現自己又想多了。自己依舊在皇宮裡的某一輛馬車上,在自己的固定身份中,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當愛情的追逐已然結束,愛情的守護逐漸登場的時候,她還是公西意。
“娘娘,到了。”上水宮裡燈火通明,下人們忙裡忙完的。意妃娘娘行宮休養歸來,算是宮裡不大不小的一件事。負責伺候皇子公主們的一幫子人已經到位,分門別類地跪在正殿前,等着公西意訓話。
公西意清了清嗓子,把木紅幫她擬好的臺詞在心裡又熟悉了一遍。於是高高在上的上水宮主人,冠冕堂皇地說着一堆廢話,說完最後一句,再也抵不住滿身疲憊。直奔她寬闊舒適的大牀。
回宮後的第二天,公西意還是掙扎地起牀給兩位皇后娘娘請安。當年上大學的時候,上課她都沒這麼準時過。徐恩倒是沒留她,寥寥幾句就解脫了,到了忽哲黛宮裡,只覺得怪怪的。
確切說,是忽哲黛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甫陽行宮住着還習慣嗎?”
“……”甫陽行宮在哪?公西意腦子一懵,“還好還好。”
“身子調理的如何?”忽哲黛的問題一點都不難回答,但是公西意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一樣,她真的不是有意欺騙,可是也不能說實話。只好打馬虎眼:“還好還好。”
“皇子和公主們,沒什麼不舒服吧?畢竟路途遙遠。”忽哲黛每一句都是隨意的口吻,更是讓公西意難堪。
“沒有,也不是特別遠。”公西意決定找回話語主導權,“哲……皇后娘娘,還有一件事要打聲招呼。這次回來,我還帶回了兩位醫師,他們也算是小有名氣,皇上的意思是讓越公子留在太醫院,他的夫人就在上水宮做個女醫。”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自然沒有什麼不妥。”忽哲黛笑,晃花了公西意的眼,“之前西意不是喜歡稱本宮閨名,這才幾個月怎麼就生分了?”公西意笑:“沒有的事。只是幾個月不見,哲黛姐姐越來越像皇后了,我這是本能反應。”
像?忽哲黛帶着長長的護甲,撫着桌子上小小的焚香爐。西意也學會對人設防了?她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站在自己這一邊,哪怕自己傷害她,她也會站在自己這一邊……果然,只是說說而已。
“皇上開始在正坤宮就寢了,你知道嗎?”忽哲黛雖說是笑着,甚至帶着一絲得意和幸福,但那笑在公西意眼裡分明是慘笑,她的眼神出賣了她的心情,哪怕表情僞裝的再好。
公西意的手從腿上滑落,指甲緊緊掐着墊子。樑簡之前不是說,不碰哲黛姐姐的嗎?爲什麼,這又是他的什麼計劃?
“本宮不想……你的話,本宮放在心裡過。”忽哲黛低頭,長長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陰影,膚質如玉。
“哲黛姐姐和我,自幼相識。西意說的話,哲黛姐姐大可繼續放在心裡。皇上……來這裡,不是我一個小小的妃子能說什麼的。你是皇后娘娘,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公西意的話都有些說不完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麼。
她信任樑簡,她可以試着相信那人是白葉,儘管這麼想有些卑鄙無恥,但是她只能這麼想。別人,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哲黛姐姐,僅僅看着她,她就開始懷疑,她究竟憑什麼信任樑簡?
或者說,今日寵幸了哪個妃子的皇帝,是樑簡還是白葉,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也沒有權力去求證,更罔論反抗了。
換句話說,樑簡找替身,從來都不是因爲她,從來都不是因爲女人。女人的問題只是附贈品,他懶得去應付的結果。如果有一天,需要的話,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吧?
“你生氣了?”忽哲黛一雙美目,看着公西意的每一個表情。
公西意搖頭,玩笑道:“我也不是個小孩子,沒那麼任性。皇上福澤深厚……大家同是伺候皇上的,只要是爲了他好,我哪有資格生氣?哲黛姐姐,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說着這些違心的話,胃裡面翻江倒海,她這是被自己噁心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