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熱血的壯兵衝上來,他們體型高大健碩,圍在公西誠的四周,步步逼近。也不怪他們膽怯,這公西誠穿衣打扮,與平常人十分不同,人總是對未知的異類充滿恐懼和毀滅的慾望。往前走三步,又後退一步。公西誠稍一動,他們就叫囂着撲上來。
公西誠任由他們捆綁,面不改色。只是被拉扯着路過姜鬱古的時候,戲弄般道:“只怕再見,便是姜府白事了。”
“帶走!”姜鬱古不聽他的一詞一句,冷硬地下了命令。公西府賓客都涌了出來,姜鬱古卻說:“一個一個都盤查一遍,跟反賊有關聯的統統都抓起來。”
正當公西誠被壓上囚車之際,陣陣馬蹄聲傳來,聲音之大連腳下的青石板都有顫動。
“姜統領手下留人!”
“連大人?”姜鬱古生怕出幺蛾子,見來人不過是連康,便不放在心上。
連康帶着衛北兵營的三百兵馬,擋住了姜鬱古的去路。“姜統領,你可忘了!這源京地界是你我與尚書大人共治之域,你擅自行動已經違制。況且公西誠是賢妃娘娘的兄長,尚書大人的胞弟……就算問罪,也該由皇上親自定奪!姜統領越權了。”
姜鬱古覺得好笑:“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我不過是盡分內之責,何來越權。倒是咱們的尚書大人,有包庇的嫌疑啊。公西誠是朝廷重犯,凡塵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姜鬱古一聲怒吼:“把人帶走!”
連康縱帶着三百兵馬,也不足以與姜鬱古抗衡。京城地界,若是官兵與衛北軍爭鬥起來,丟的是朝廷的顏面。連康只好讓步,心中卻是對賢妃有愧。他聽聞動靜便風風火火帶人來阻,公西子安卻像事外之人,連康一心想報恩,卻也未果。
公西誠多看了連康一眼,什麼也沒說,十分配合地上了姜鬱古的囚車。
姜鬱古頗爲得意道:“公西府上上下下都封起來,等聖上裁決,走!”連康卻低聲吩咐手下:“快想辦法遞消息到內宮,快!”以姜家的作風,若來個先斬後奏,恐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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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正在給緣緣煮牛奶,當值的丫鬟進來通報:“娘娘,衛北總督府的連老夫人求見。”
她聽聞,放下手中的調羹,拿着厚厚的襯布端掉砂鍋,又把牛奶倒入先前準備好的紅茶裡,點了一些蜂蜜後,公西意一邊擦手,一邊道:“請到東殿去,剛好嚐嚐我新調的奶茶。”
東殿裡的暖爐旁,孩子們圍坐着嬉笑打鬧。
公西意端着一大壺熱氣騰騰的奶茶進來,立馬被孩子們圍起來了。
“你們可坐好,有客人來了哦。”公西意一邊避開他們搶,一邊問慕傾,“慕城呢,怎麼沒見他?緣緣,母妃讓你去叫慕城哥哥,你去了嗎?”
樑緣眼巴巴地看着奶茶道:“去了去了,慕城哥哥和澤延表哥都在跟着先生唸書呢,母妃,不要等了好不好嘛!再等奶奶都涼了!”
連老夫人進來時,只見滿屋的孩子,熱鬧的很。他們都不講什麼規矩地聚坐着羊毛毯子上,一時間也分不清誰是誰。她不知如何見禮,遂只是給公西意請了安。
“連老夫人這邊請。“公西意看見人到了,連忙迎上來,又不忘回頭叮囑:“慕傾,看好弟弟妹妹們,別讓他們打起來了。”
樑慕傾笑:“知道了,嬸嬸去忙吧。“
公西意將連老夫人請到了較爲安靜的書畫室裡:“老夫人快請坐,以後有什麼事情遣人進宮說一聲,西意自會入府拜見。前些日子聽人說,老夫人身子不太好,送去的山參可用得習慣,味道是野了些,東西該是好東西。”
“賢妃娘娘的恩賜,連府時時刻刻都念着。”
公西意笑而不語,她本不與朝中官員家眷有什麼來往,可樑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不要給公西子安添堵。後來她覺得連老夫人和她性情頗爲相和,和連家也有緣分,她就時不時跟連府走動走動,其他的一時還經營不來。
連老夫人笑着,看看四周無人,南北通透東西有牆,才放下心來開口:“娘娘,出事兒了。今晨午姜鬱古帶人抓了娘娘的兄長,大人去攔也沒攔住。只怕這事是衝着娘娘來的,還是早有對策的好。”
“我二哥被抓了?”公西意一聽便不信,誠王八爲人之狡猾,誰抓得住他?
“就是在公西府,當着衆多賓客的面兒,被帶走的。”連老夫人解釋道。
公西意沉思片刻問道:“可說是爲什麼?”
連老夫人猶豫一二,實話實說:“一個亂臣賊子的名頭扣下來,是能壓死所有人的。這事本就有禍根,處理不好……被連累的不止是娘娘,尚書大人,還有年幼的皇子公主們,甚至娘娘遠在慶州的雙親……裡裡外外千人之命。這還不算不牽連的,趁亂被誣陷的。”
公西意一聽,原來還是爲之前那檔子事,就是不知道樑簡知道多少,又佔多少。
她扶連老夫人起身:“待會兒我交待下去,對外要說是我召老夫人入宮的,有人要是問起,我們都聊了什麼,就說我跟你打聽二哥的消息,但你一深閨婦人,並不知情……”
“娘娘……”連老夫人不知說什麼好。
公西意只笑着:“回去轉告總督大人,關於我二哥的事,他切莫再插手。”
連老夫人激動道:“娘娘是蕊兒的救命恩人,就是我連家的救命恩人!娘娘的事情……”
“老夫人,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此事並非……總之,你們靜觀其變就是。只要我大哥安坐一天,你們就不必插手。倘若有一天,連我大哥也開口求助,到那時……”公西意突然不說話了,到那時又能如何?誰都無力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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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還是請回吧,皇上誰都不見。”洪泉親自站在勤思閣門口,“今日爲這事兒,朝中已是紛爭不斷,娘娘就體諒體諒皇上。”
公西意本來還有九分的把握,現在連一半也不到了。誠王八……不會真的有事吧?她就是想不通,二哥好好的爲什麼偏要大出風頭?現在可好,直接坐大牢了。
“洪總管,你就通融通融,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見皇上。”
“賢妃娘娘,皇后懷着龍胎在門外跪了半晌,人都暈過去了,皇上都不見。”洪泉嘆氣,“此事娘娘還是等等吧,等風頭過去,現在做什麼都是徒勞。”
公西意這才遲鈍地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轉身就跑。
“娘娘……”洪泉想要勸一句,卻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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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那公西誠還是不認罪,咱們證據又不足……明天若還是拿不出罪證,兵部、戶部聯合起來要人,就不能不給了。這公西誠是公西子安的胞弟,豈不等於放虎歸山。”
姜鬱古眼神陰戾道:“對付他這種人,當然要用他的方法。我倒要看看公西誠的骨頭有多硬,把這地牢的刑具給我一樣一樣地用,至於人,留一口氣。只要他點頭承認,他是方戈……別說是公西子安,就是苟延殘喘的忽家,也得玩完。”
地牢的盡頭是一件空蕩蕩的刑房,瀰漫着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兒。
僅僅是一個上午,公西誠便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上身裸着,下身本是寬鬆的白褲,如今已經被血水浸透,粘在腿上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原來的模樣。身上鞭痕累累,一道鞭印打在了左臉,十根手指腫脹着。
兩個皮膚黝黑的獄卒擡着一桶辣椒水,哼哧哼哧地扔在公西誠的身邊。
“這東西塗在身上,保你哭爹喊娘!都這樣了,還不認罪?何必呢,服個軟爺爺給你個痛快,你好我好大家好……這一天了,爺爺都快餓死了!”獄卒頗爲無奈,骨頭硬的他們見得多了,可挺到現在還不自盡的,他們第一次見。
公西誠緊閉着的眼睛微微睜開,眼底竟不見一絲濁色,甚至愈發清明。他看着那一桶猩紅的辣椒水,眼中迸發的渴望,讓人難以相信。他笑,他狂,他怒,現在他只是盯着那辣椒水道:“……你們這地牢,不過如此。”
一陣掌聲響起,“不愧是方戈啊!”姜鬱古大步走進來,一直走到公西誠面前,一手掐在公西誠的脖子上,想要從他眼裡看到哪怕一絲對死亡的恐懼。
可惜,沒有。
“爲什麼不反抗,爲什麼!”姜鬱古恨透了公西誠一臉的漠然和不屑。以方戈的功夫,以方戈的勢力,以方戈的頭腦……誰能動他一手指頭?可是他竟然寧願被如此折磨,都不反抗,他到底想幹什麼?
姜鬱古鬆開手,希冀着他能說些什麼。
公西誠歪着頭,猛烈地咳嗽許久,平穩下來才說道:“我只是個商人,拿什麼反抗?更不知哪裡得罪了姜統領,竟大用私刑。以我多年的經驗,奉勸姜統領一句……斬草千萬要除根,見血一定需斷氣。”
“你……”姜鬱古心一狠,人是他從公西府明搶過來的,若是死在他手上,姜家有理也說不清,可嚴刑拷打對公西誠竟一點用都沒有。姜鬱古心中慌亂起來,現在如何是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認也要認!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姜鬱古錯過了公西誠眼底的一絲決絕。公西誠看着自己一身血污半身傷,心中想的卻是,他偏要一次豪賭。用公西誠這條命來賭。
若是姜鬱古能讓他死在這地牢裡,樑簡便如願有了姜家的把柄。
可蜥蜴會恨他一輩子,而他也保證這萬里河山,全在蜥蜴一念之間。
念忍則是盛世,念動就是煉獄。
若是姜鬱古縮手,讓他活着出去……他將順勢洗脫罪名,洗脫和方戈的關係,到那時勢力、名聲、財富,全部收歸囊中。樑簡是至高無上的皇權,他就是那皇權四周的深淵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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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哲黛聽完親信的線報,一手打翻剛剛熬製好的湯藥,起身就要去找公西意。
“皇后娘娘,您已經動了胎氣,經不起折騰的!難道非要等孩子沒了,才能安省嗎?”張嬤嬤是忽哲黛的乳孃,看着忽哲黛長大,終是忍不住責備道。她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跟皇后說了什麼,更不知道這事裡事外的溝溝壑壑。
“孩子……”忽哲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腳下一軟跌坐在地,抱着張嬤嬤的腿道:“乳孃,哲黛求你了,今日若是見不到皇上,見不到賢妃……我……”
張嬤嬤從未見過忽哲黛這個樣子,從十二歲後,她一滴眼淚都不曾在自己面前掉過。
張嬤嬤心軟道:“祖宗呦……天大的事,還比你肚子裡的大嗎?皇上不讓你見賢妃,咱不見不行嗎!外面的事兒,咱不管不行嗎!”
“乳孃……”忽哲黛哭成了淚人,最後也未能如願,昏死過去。
張嬤嬤驚慌道:“傳太醫!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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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這邊請,這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領着身披斗篷的公西意,穿行在迴環往復的尚書府,“大人在後亭等着娘娘,請娘娘務必長話短說。”
公西意快步跟上,她看見那在幾百層石階上的一點孤亭,心中沉穩一些。
亭中公西子安一個人,靜靜站着。無桌無茶,八面通景。他一身官服未褪,目光遠掛在天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面色平靜。哪怕是聽見公西意來了,他也不回頭,不言語。
“大哥,可是你做的?”公西意還沒邁上最後一個臺階,質問聲卻侵入公西子安的耳朵。那十四五的小廝正要轉身下去守着,聽見了便不忿道:“娘娘怎能這樣冤枉大人!”
公西子安沉聲道:“出吉,你下去。”
那小廝頗大膽地瞪了公西意一眼,才氣呼呼地跑下去。
“是不是?”公西意絲毫不被小廝干擾,她盯着公西子安的背影,問道。
公西子安笑:“西意,你爲何會這麼想?”
“大哥不是一直想他死嗎?”公西意說出口,才知分量太重。她頓了頓:“大哥往日能竄通長桓背叛他,能和烏扎蒙拓聯手要他的命。今日,我纔不得不多想一步。以免興沖沖來了,張嘴後才知自己求錯人。”
“不是,這次不是。”公西子安平淡道。
公西意舒了一口氣:“那大哥要見死不救?”
“西意,你可知道……姜家難得露出馬腳,這是難遇的時機。等到了,便是將來壓死姜家的一塊重石;等不到,便是姜家拿捏你的把柄。”
親耳聽着公西子安說這話,比自己想象中,刺耳許多。
一字一句,公西意的心一點點降溫,結冰……
“所以,所以說……二哥是死是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的大局,你們的謀略,你們的排兵佈陣,你們的運籌帷幄?是不是?”公西意的聲音越來越虛,越來越無力。
“西意,一招錯,滿盤輸。那時就不是公西誠一人的死活,而是成百上千的無辜人!”
“可他是你弟弟!”公西意竭嘶底裡,她抓住公西子安的袖子。
公西子安閉了閉眼:“你想要我如何?去把人搶出來?然後坐實公西誠就是方戈,坐實公西誠大逆不道,舉兵謀反的罪名?你知不知道,那麼做的後果是什麼?姜家得勢,多少人要爲此喪命……”
公西意冷笑道:“爲了大家的命,讓公西誠一個人去死……原來大哥胸襟如此寬廣!”
“他……是咎由自取。”公西子安反問:“西意,難道連這點兒是非,你也分辨不清?爲他一人,還要再死多少人?皇上對他,一護再護。”
“哈哈哈哈哈……”公西意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護?大哥,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二哥……我早就死了。樑簡是容忍了他,可大哥要說是護,豈不可笑?是非對錯……爲什麼現在你們纔開始講是非對錯!”
“西意……”公西子安轉身。
公西意滿臉淚水:“你們是對,他是錯;你們是正,他是邪……大哥想說的不就是這個嗎?所以他死不足惜,甚至死得其所!”她不說話了,一點一點擦乾眼淚,哭有什麼用呢?哭是在用情求情,可他們只講理法。
她終歸是來錯了地方,求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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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落寞地回到宮裡,還未落腳,就聽正坤宮人來報,說是皇后不知怎麼了,情緒失控,滴水不進……大動胎氣。忽哲黛勤思閣前求了許久,最後硬是被樑簡派人扶回了正坤宮。公西意聽聞後纔出宮去見公西子安,只可惜不如不見。
她沒想到,竟還有和她一般絕望的人。
看到忽哲黛的時,公西意鼻頭一酸:“姐姐這又是爲哪般。”
忽哲黛卻撲到公西意身上,聲音發抖:“西意,若是連你也不救他,他一定會死在姜鬱古手裡……打探的人說,姜鬱古動刑了,被打的半死他卻不還手……西意……他這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會死的……地牢裡都是酷刑啊!”
公西意腦子“嗡”地炸了,她知道姜鬱古不會善待二哥,可是卻沒想到上午才抓走的人,天還不黑,就被折磨成那樣了?誠王八究竟要鬧哪般?他爲什麼乖乖被抓?又爲什麼不反抗?他不是很厲害嗎!他不是天下無敵嗎!
“哲黛姐姐,我不會讓他死的,絕對不會。”公西意說完,便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