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王三聽見聲音,聞見香味,回頭隔着簾子向內望了一眼。隨即,他嘟囔道:“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香味老子都聞得快吐了!”
一站定,王三便急不可耐地說道:“我是讓她趕出來的,裡面再沒別人,就她一個!”
米員外皺着眉狐疑道:“她沒帶嬌紅?”
王三搖搖頭:“沒有。來的時候就她一個人。”
“這丫頭……”米員外低聲抱怨道,王三也不知道他究竟抱怨的是嬌紅,還是柏小妍。
他小心地問道:“您說,她是不是故意把嬌紅支開了,自己過來的。”
米員外瞪他一眼,道:“別說嬌紅,你l怎麼出來的?”
王三自然不敢將實情告訴米員外,何況他已經說過自己是被趕出來的。他便添油加醋道:“這個丁姑娘架子委實大得很,開始時候挑剔調料的擺放,然後又挑剔菜刀,後來又挑剔我,說我設也不會,沒用,連座鍋熱油的事都不讓我幹。再後來,看我在後面站着一直看她幹活,便乾脆將我趕出來了。”
米員外聽後,沉吟不決。王三低聲問道:“您說,她是不是怕咱們柏她的手藝?”
米員外聞言看了他一眼,訓斥道:“別胡說!你那兩把刷子,誰不知道?就算把你安在那兒學手藝,你能學得會?——她既然不讓你呆着了,你也別去討人厭了。我這就過去看看,看她到底怎樣。”
米員外一抖衣服走了,王三在後面瞧着,冷笑一聲,心中暗道:“說得好聽,你要不防備人家,爲什麼讓嬌紅和我都看着她呢?”
米員外走到小廚房附近,還沒靠太近,便聞見紅燒肉那股濃濃的香氣。那香味之飽滿,層次之豐富,逗得他饞涎欲滴,也讓他暗暗稱奇。
“平時見到的紅燒肉也不少,怎麼就沒有一份讓我如此心動的呢?”
他一邊想着,一邊快步走近小廚房,要看看柏小妍是怎麼做出來的。
米員外一掀簾子,笑着叫道:“丁姑娘,好香的味道啊!饞得老夫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柏小妍正將最後一些調料放進鍋裡,放完後蓋上鍋蓋微笑道:“員外自己開飯莊,什麼好菜沒見過,我做的又有什麼稀奇,能讓您垂涎欲滴?”
米員外道:“我也這麼說呢!見過的紅燒肉也不少,怎麼就沒有一份讓我覺得饞到想吃的呢?”
柏小妍微微一笑:“米員外真是會說話,對一個廚子來說,最大的誇獎莫過於此了。不過這肉才燉到鍋裡,究竟是不是十二年前的味,還不知道。如果不是,就算再好吃。柏小妍也得算失敗。請米員外稍等一時吧。”
米員外聞言沉吟不語,臉上卻顯出微微不悅。柏小妍看出來了,心中也略略後悔剛纔那句話說得有些不中聽。她本也是個溫潤之人,但自從米員外和她說過那些話,將嬌紅和王三安排到自己身邊之後,她就對他有了厭惡之情。便是現在聽了他的恭維之詞,心裡也沒有半點高興之意,反而覺得他更加惹人厭。
柏小妍假裝沒有注意到,轉身掀起鍋蓋,用手勺輕輕翻動肉。每翻一次,那濃濃的香氣便溢出得更多些。而這香氣也漸漸令米員外臉色好起來。
“還真是有些真本事,”他暗暗想道,“就算做不出十二年前的味道,這手藝也能讓‘狀元紅’名聲重振了。這個女子……一定要留住!”
米員外臉上又露出溫和的笑容,道:“丁姑娘穿這衣服還真是很合身,女兒本色倒是比男裝時候更自然美麗。”
柏小妍眉頭微動,放下手裡的東西,斂裙下拜道:“只顧着做飯,都忘了感謝員外。多謝員外施衣之恩。”
米員外哈哈笑着虛扶她道:“姑娘快不必多禮。什麼施衣之恩,昨天老夫和小女說了,小女便埋怨我不接姑娘到家裡去。最後我解釋了好幾次,說這是姑娘的意思,她才肯作罷。好好地在自己的衣箱裡挑了這身剛做好的,又怕顏色太豔你不喜歡,一再囑咐嬌紅若是不滿意,再拿回去換。”
柏小妍謝道:“已經聽嬌紅說過了。這衣服很好,就不必麻煩米小姐再換了。米小姐的厚愛柏小妍心領了,若有機會,一定當面拜謝。”
米員外正等她這句話,當下便接口道:“拜謝就不必了。剛纔老夫從家裡出來,小女還說要我誠心誠意地邀請你到我家去一趟,哪怕只是吃頓便飯也好。其實老夫心裡也是這麼想,就是不知道丁姑娘肯不肯賞光?”
話說到這個份上,柏小妍便是再不想去,也找不到合適的藉口了。人家三番兩次地邀請,自己若是連頓便飯都不去吃,豈不是太不給面子?
想到此,柏小妍只好點頭答應道:“柏小妍經了災禍,本來真的沒有心思應您邀請,也怕因爲自己的心情而破壞了您家的好意。不過既然如此,我再推辭,就太不近人情了。只是不知我何時去合適?”
米員外心中喜悅,道:“不必等別時,今天丁姑娘到寒舍吃個晚飯,不知如何?”
柏小妍點點頭,答應下來。
米員外便道:“好,那就說定了。我先去那邊廚房看看,一會兒再過來看姑娘做成的菜。”
柏小妍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便悄悄側身進去,停下腳步聽了一陣。
“這種菜也能上來,還好意思叫‘招牌菜’?這蝦線都沒有弄乾淨,木耳炒的也發生,難道你們‘狀元紅’的招牌就是不乾不淨,半生不熟?”
老人話音一落,其餘食客都鬨笑起來。
只聽老人又說道:“還有這‘鴻雁來賓’,裡面的雞翅應該是一對對擺上的纔是,這——怎麼出來一個單兒?再看這肉——小二,把你們掌櫃的叫來,這肉是新鮮的嗎?”
柏小妍聽到此處,已經聽出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在瑞祥樓裡,那個給她挑毛病的老人。她不由起了興趣,暗想這老人已經和她約好六月十六江下相會,怎麼現在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巧合了?想到此處,她便往裡走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此時“狀元紅”掌櫃的已經架不住老人挑的理,說要給老人換菜,老人又不同意。而其餘吃飯的客人聽了這些話也都開始紛紛離席而去。
掌櫃的心裡起急,先是和老人口角了兩句,見實在說不過這個挑剔的老者,便叫小二到後面看看東家在不在,到底要怎麼處置。見小二答應着往後邊來,柏小妍忙轉身向小廚房走去。
在小廚房裡呆了沒多久,柏小妍便聽見小二在大廚房門邊叫了一聲“東家”,然後大廚房裡簾子一響,米員外從裡面匆匆走出來。緊接着,她又聽見小二低聲着急地給米員外講事情的經過,米員外卻只是聽着,始終不置一詞。最後,她聽見兩人急匆匆地離開,想是往前堂去了。
聽着大廚房裡也漸漸傳出人們爭論的聲音,柏小妍忽然暗自覺得好笑。瑞祥樓那麼有名的地方,有神廚丁家的手藝鎮着,尚且能被那個神秘老者挑出毛病來,何況是這個並不出色的小飯莊?再想想老人在這兒挑出的這些毛病,沒有一點不讓柏小妍感覺好笑的。蝦線不剔,雞翅數量不對,肉不新鮮——這都是何等低級的毛病?
“難怪生意不好不壞的,原來不光手藝不精,連品格也有問題。那麼上次在雅間裡吃的那幾道菜,該不會是專門給米員外做的吧?”柏小妍暗暗忖度着,不由冷笑一聲,對這家飯莊和米員外這人有了新的看法。
正想着,忽見簾子一挑,米員外滿臉焦急地走了進來,見着柏小妍倒身便拜道:“丁姑娘救我!”
柏小妍不由一驚,忙站起身來,攙扶道:“員外請起,員外請起!柏小妍怎敢受此大禮?您有何事,直說便是,何必如此?”
米員外道:“姑娘,姑娘有所不知,我這小飯莊裡,來了一個老人,專門挑飯菜的毛病。方纔店裡夥計跟我說,我還不太相信,這到前面去了一看,才知道果然如此!你說——你說我這生意還怎麼做?”
柏小妍心裡雖然明白事情究竟如何,但此時也要裝作不明白,便問道:“他都挑了什麼毛病?可有道理沒有?若是有理,給他換了不就行了?”
米員外道:“那些毛病說來慚愧,倒真是有道理的。老夫和掌櫃也都說了要給他換菜,可是他卻堅決不許,說什麼都是一個廚子做出來的,換了也還是一個味道,換與不換沒什麼區別!他不換菜不要緊,我們賠他錢也行,可他又不要,說什麼他不是趁機訛人的人。你說還要我怎麼樣好呢?”
柏小妍道:“這事確實難辦。可是您說讓我‘救命’又是怎麼回事?我能幫您做什麼?”
米員外道:“我想着姑娘手藝高,且又是生人,若能勞煩姑娘給他做幾樣菜,堵住他的嘴,我的難題不就解決了?”
米員外熱切地望着柏小妍,目光說不出的焦急。柏小妍想着剛纔看見的情形,料想此時大堂裡恐怕除了那個賴着不走的老人之外,也不會再有什麼食客。一家飯莊被攪局至如此地步,也實在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米員外,我若能幫,一定會幫你。可是恐怕——恐怕即使我做的他也會挑出毛病來,到那時,還是於您毫無補益。這可怎麼辦呢?”
米員外苦笑道:“姑娘,我這飯莊的毛病,我自己知道。裡面的一些事情,也實在不好對外人說出來。我只信姑娘一定比我現在用的這些廚子手藝都好,而且做人也好!丁姑娘,就拜託你了!”
見米員外苦苦哀求,柏小妍只好點頭應道:“好,員外,那就讓我姑且一試。只是這肉大約還有半個時辰就出鍋了,我也只有這麼點時間,所以也只能做兩道快手菜了。”
米員外此時有些慌不擇路的感覺,聽見柏小妍說能做兩道快手菜,忙點頭道:“好好,就是快手菜也好!”
當下柏小妍便跟着他來到大廚房,米員外一揮手,將一處竈臺上的廚子趕走,對柏小妍道:“丁姑娘,這隻竈您就先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