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是不得不做的事,我們就要跟着你受不得不受的罪,收拾不得不收拾的爛攤子?”王太妃說着,又狠狠地給了他几杖。
陶安泰雖然依舊硬扛着沒有吭聲,可他卻感覺到捱打的地方不光火辣辣地疼,而且突突地向外鼓漲着,好像還應該有血滲了出來。
“你知道爲娘整天躲着不敢見客的感覺嗎?你知道我一個王太妃躲着宰相夫人的感覺嗎?你知道我整天把這事悶在心裡沒人說道有多憋屈嗎?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她一邊訓斥一邊責打着,忽然心裡那股憤怒就變成了委屈。
“你個不肖子,你知道今天你姐姐,皇后娘娘,剛出月子,就替你、替我給花夫人賠情嗎?你有沒有替她想想?你倒說說,你怎麼就不得不做,爲什麼不得不做?”
見母親氣得不成樣子,陶安泰不由心中驚懼心疼,可沒有母親的命令,他卻不敢站起來。
“你看他說什麼?他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王太妃指着陶安泰對婉如說道,“對,你是沒有想過,你倒是這麼做了!你這不敢想的,比人家敢想不敢幹的還厲害!”
“母親,我真的沒想過讓您生氣,只是——只是這婚事我不能答應!”
身上的傷還在火辣辣地疼,對母親的愧疚也還在心裡翻騰,可陶安泰卻還是實話實說了自己的想法,即使王太妃再生氣要責罵他,也沒辦法。
王太妃一下子推開婉如的手,快步來到陶安泰面前,厲聲問道:“爲什麼不能答應?”
陶安泰擡起頭,直直地望着母親的眼睛,道:“因爲我不喜歡花驚容!”
“不喜歡?”王太妃心中一驚,倒不是因爲兒子的答案出乎意料,而是因爲他的回答,和自己的猜想相同。
“是,兒子不喜歡她,更不能勉強自己和一個不喜歡的女人過一輩子。”此刻他忘了背上的傷痛,大聲地回答道。
聽見兒子這樣回答,王太妃心裡倒靜了下來,讓婉如搬過椅子,坐在陶安泰面前,問道:“你爲什麼不喜歡她?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怎麼會不喜歡?”
陶安泰苦笑了一下,道:“青梅竹馬?青梅竹馬只是說自小一起做遊戲罷了,至於長大了的變化,誰能料得到,誰又能猜得出呢?”
王太妃呆了片刻。兒子這兩句話,正是戳中了她的心事。她一直以爲,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人,一定會是心心相印的,可事實卻和自己的猜想正好相反。
“驚容那丫頭哪兒不合你的心意了?性格也好,模樣也沒得挑,家世和咱們也門當戶對,你怎麼就看不上了?”此刻她已經泄了一半的氣,聲音也柔軟了不少。
陶安泰道:“兒子不是因爲她性格模樣不好纔不喜歡她,更不是因爲因爲家世挑剔。只是兒女之情,豈是強扭出來的?”
王太妃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這個,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是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什麼自己喜歡不喜歡的?我和你父親成婚之前根本都不認識,直到成婚那一天才知道彼此的模樣,不也是恩恩愛愛地過下來了?你怎麼就不成呢?”
陶安泰想了想,低聲道:“大概人與人不同吧。也可能您和父親脾氣相合,所以不覺什麼。”
王太妃目光灼灼地望向他,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脾氣和驚容不合了?”
陶安泰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怎麼不合?”
陶安泰又搖了搖頭:“說不好,但是和她在一起很彆扭。實在不喜歡那種感覺,所以無論如何不能成婚。”
王太妃一時沒有說話,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兒子。
“起來吧!”她終於嘆了口氣,輕聲說道。
陶安泰這才站起來。因爲長時間下跪和背上的傷,他站起來的時候很慢,眉頭也稍稍皺了一下。這些動作看在王太妃眼中,看得她心裡一痛。
“婉如,拿白藥來,還有紗綿。”
“娘,我不疼,回去上藥也可以的。”陶安泰剛出門時候的戾氣如今已經全然皆無,唯有目光依舊堅定。
王太妃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你真是長大了,什麼都不用娘管了!”
這話一語雙關,聽得陶安泰一陣窘迫,只得笑了笑,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婉如將藥和紗綿取了來,王太妃命她幫陶安泰脫下上衣,向後背上看時,只見十幾道杖痕縱橫交佈,條條紅腫,還有幾道被抽出了血,看得她觸目驚心,心裡一陣後悔。
“你長這麼大,只有你爹打過你,我這還是第一回打你。”只不過幾句話的時間,王太妃對陶安泰的恨已經煙消雲散,語聲裡全是心疼,還隱隱透着些後悔。
陶安泰背對着她站着,笑笑,沒有說話。
“我是真被你氣急了。”王太妃一邊說,一邊用紗綿蘸了白藥粉,輕輕敷在陶安泰的傷上。雖然她的動作極輕,但陶安泰還是忍不住疼得動了一下。
“很疼啊?”王太妃手一抖,擡了起來,心疼地看着兒子。
陶安泰回過頭,笑了一下:“不,不疼,是——是癢的。”
王太妃眼圈紅了:“哪有不疼的道理,疼你就說話,別忍着。”她又蘸藥粉給他敷藥,沉默片刻,幽幽嘆了口氣,道:“你說你,這時候知道哄我,爲什麼那天就非要走呢?你知道小事上哄我不讓我生氣,爲什麼大事上不能忍忍?”
陶安泰低下頭,沒有說話。王太妃給他擦完一道傷痕,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就算脾氣不合,你也不至於做出逃婚之事吧?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事,讓你一時衝動了?”
陶安泰低着的頭擡了起來,想了想,道:“是,是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當時覺得忍無可忍。”
“什麼事?”王太妃好奇起來。
陶安泰道:“我們訂婚前七天,我去她家中,親眼看見她將自己養了好幾年的一隻鸚鵡弄死了。”
王太妃不由皺眉道:“不就一隻鳥嗎,怎麼就讓你忍無可忍了?”
陶安泰道:“那隻鸚鵡她養了有五年了,那天她正看自己訂婚當天要穿的衣服,那隻鸚鵡不知怎麼從架子上飛下來,爪子正抓在她的衣服上,抓破了一道口子。花驚容就生氣了,抓着鸚鵡扯斷了它的翅膀,扔在地上踩死了。”
“有這事兒?你沒騙我?”王太妃聽了也覺得匪夷所思,拿着藥棉的手都停在半空中。
“怎樣?”王太妃忍不住問。
陶安泰一笑,眼睛裡閃過一道冷光:“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溫柔可人得很。我回來後越想越害怕,覺得這樣的女子決不能嫁到我們逍遙王府中,所以才做出那樣的事情。”
王太妃頭上好似被人澆了一盆涼水般,心中怦怦直跳,半晌沒有說話。她默默給陶安泰擦完藥,將紗綿遞到婉如手中,這纔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一下子坐到椅子上。
“母親,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您。兒子知道您向來信佛,與人爲善,不喜殺生。可是驚容那件事做得讓我太震驚了,我倒是假裝從沒有看見過,可是那場景一直在我腦中,怎麼也忘不掉。退一步講,我可以娶一個我不那麼喜歡的女子爲妻,但我卻不能和那樣一個殘忍的女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陶安泰走過去,忍痛撫慰着王太妃,儘量將聲音放輕柔,將自己的想法講給她聽。王太妃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頭,眼睛半閉着,似聽非聽,半晌嘆息般說道:“泰兒啊,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婉如,拿省心香來,我得聞聞……”
“母親,我幫您去取?”陶安泰站起身,想向婉如問省心香放在什麼地方。可是王太妃擡手製止了他,道:“不用了,你去吧。今早纔回來,忙了一上午,剛纔還捱了打。你去歇歇吧,讓他們給你做點吃的。這兒有婉如照顧我就可以了。”
陶安泰見母親執意不肯,便告辭了。看着走出端華堂大門的兒子,王太妃眼中閃過了一絲疲憊的神色。
婉如取了省心香來,將香放進一個青花瓷的小盒子裡,放在王太妃鼻前。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清涼透腦的香氣馬上讓她清醒了起來。
她深深嗅了幾下,這才深深透了一口氣出來,對婉如道:“婉如,你覺得剛纔王爺說的話可信嗎?”
這真是出乎婉如的意料。她六歲進府,因爲乖覺可人,一直在王太妃身邊,如今已經呆了有十三年。這十三年間,她見過多少王府中的事情,聽過多少傳言?
她深知作爲一個奴婢,即使是最得寵愛的,也該學會裝聾作啞,所以早已養成了不問不言的習慣。王太妃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很少問她什麼事關重大的事情。也只有在老王爺去世之後這幾年,她才慢慢開始爲王太妃消解一些心中的結。
可是現在,王太妃卻直接問了她這麼一個問題。
而且關鍵還不在於此,而在於在王太妃心中,竟然覺得王爺在騙她!這讓她怎麼回答?
她心中雖然驚慌,但面上卻一點不表露出來,先是收拾了香盒,然後才笑道:“太妃再想這麼多,今天晚上可又要睡不着覺了。您這才睡了幾天的踏實覺?還都是靠着吃太醫的藥才睡着的。太醫說了,您這夜間難寐的病,根兒都是在慮事太多上。”
王太妃一笑,道:“丫頭啊,我知道你不敢說,也不想說。你是覺得,你是個奴婢,怎麼能隨意談論王爺的事情。唉,做奴才有做奴才的苦處,聽得多見得多,還要做沒嘴的葫蘆——這些事一件件裝在心裡,也夠難爲人的。”
婉如笑笑,給她倒過一碗黨蔘枸杞茶來,道:“太妃說笑了。這些是奴才的本分,怎麼能說爲難呢?再說,婉如不過是個奴才,只要想着伺候好您,再吃飽穿暖就夠了,哪裡還有什麼別的心思?那些事情我知道的再多,也與我無關啊。”
王太妃喝着她遞過來的茶,聽着她說這些話,不由愣了一會兒神。她將茶盞放下,一笑,道:“這麼說來,你倒是比我有福了。每日只勞力不勞心,倒也是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