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自己東家對一個不知根底的外來人如此客氣,對已經跟了兩年多的老廚子如此不客氣,廚房裡其他的廚子都不忿起來,但因爲有東家在場,誰也不敢說半聲話,有的便在一旁氣憤憤地看着,有的卻忍不住走了出去。
米員外顧不上他們的反應,對鄭管事吩咐道:“老鄭,伺候着丁姑娘,看她需要什麼,趕緊拿過來!”又吩咐砧板上道:“砧板上的,手腳動作都麻利點,姑娘要什麼樣的材料,趕緊認認真真弄了來,刀工要有刀工樣,雕花要有雕花樣!”
此刻,他不住地命令這個、指派那個,全然沒有了平素裡那副溫文爾雅的員外樣子。柏小妍掃了一遍竈臺刀案的佈置,見他還是命令個不住,有些忍受不了了,便道:“員外,不必操心了。剛纔是哪幾個菜讓老人挑不是了?我撿兩個炒了,讓人端上去就是。這些師傅們就不勞他們動手了。”
米員外驚訝道:“不用?可是你——”
柏小妍知道他想說什麼,便一擺手道:“不用擔心,我忙得過來,沒多久就好。”
米員外似信非信地說道:“剛纔一個是木樨蝦仁,一個‘鴻雁來賓’,還有一個是小炒臘肉。”
柏小妍暗笑着想道:“一個老人家能點幾個菜,竟挑出三個菜的不是來。真不知道這廚子是怎麼做的,這廚房管事又是怎麼管的!”
聽完後,柏小妍道:“就做蝦仁和小炒臘肉吧!——臘肉該有提前煮出來的吧?”
她讓人把臘肉煮上,便來看炒菜的蝦仁。只見水臺上擺着一溜三個碟子,用網罩子扣着,不讓蒼蠅飛進來,掀開罩子看時,卻是上中下三等擺放。
最左邊的是上等蝦仁,個頭大而均勻,前端後端整整齊齊,肉色晶瑩透亮。拿起細看時,個個蝦線都挑的一乾二淨,分毫毛病沒有。中間的是中等蝦仁,個頭明顯偏小,但也算均勻,前端後端整齊,蝦線大部分挑了,肉色卻有些發白了。最右邊的是末等蝦仁,不僅個頭小,而且還大小不均,拈起看時,大部分蝦線沒有挑淨,蝦肉的顏色也已經變得渾濁。
柏小妍問道:“鄭大哥,想來老人家那盤蝦,是中等蝦仁做的吧?”
鄭管事道:“不過一盤木樨蝦仁罷了,又是個那樣的老頭子,我想着也不會太挑剔,所以用了中等的。姑娘怎麼知道?”
柏小妍沒有回答,卻轉頭對米員外微微一笑,道:“這個菜簡單,只要換了食材就好了。”
說着,她走回案板前,拿了一條碧綠筆直、頭尾粗細均勻的帶刺黃瓜,動刀切了起來。眨眼功夫,一整條黃瓜就變成了薄如竹篾的瓜片。
接着,她又拿了一根胡蘿蔔,也不換刀,就用那把菜刀,略略切削幾下,一隻蝴蝶的斷面就出現了,而且活靈活現。她把蝴蝶切成若干片,交給幫廚的,讓他擺盤,自己則拿了雞蛋開始打蛋。
鍋裡的油熱好,柏小妍將蛋往油鍋裡一倒,順手將鏟子在裡面飛快地劃切幾下,隨着響亮的碰鍋聲,那雞蛋已經成了一道道金絲狀的蛋穗。
就這簡單的炒蛋,已經讓屋子裡沒有離開的人開始在心裡暗暗叫好了。米員外讚歎道:“姑娘真好手藝!老夫竟好似看見了歌舞書畫一般——動作端的如行雲流水!”
說話間,柏小妍已將雞蛋盛出,再倒些許底油滑入醃漬好的蝦仁,見蝦仁微微泛紅,放入蔥姜,略一翻炒又將黃瓜放進去,加了些許鹽糖,一顛勺再加入雞蛋,略一翻炒勾上亮芡再顛勺便直接倒入盤中。一系列動作嫺熟之至,毫無拖沓,竟有種大音希聲的境界。
更令人驚訝的是,倒菜入盤的時候,看似隨意得很,但所有的菜都在蝴蝶圍成的圓圈裡,沒有一點溢出來的,而且蝦仁恰好浮在菜的頂上,真叫個引人注目。
之前做這道菜的那個廚子本來因爲嫉妒柏小妍走了出去,後來聽說她要先做自己那道菜,便又走了進來,等看完柏小妍炒菜的整個過程,不由漲紅了臉轉身便要出門。
另一個廚子一眼瞥見,拉住他悄悄問道:“你怎麼又出去?”他嘆了口氣答道:“我還有臉在這兒呆着?”
他話音未落,只聽一個好事的叫了一聲:“快,真快!連切菜帶出盤,半炷香!”
“半炷香?”衆人譁然。米員外又驚又喜,端着那盤菜,看看柏小妍,又忙叫一直等在大廚房裡的掌櫃的:“快,快端過去讓老爺子嚐嚐!看這回還能挑出毛病來不?”
掌櫃的也早已是看暈了,此時聽見東家叫他,方回過神,接過這盤木樨蝦仁,答應着端了出去。
廚房裡的人此時已從剛纔那驚豔的感覺中回味過來,一些別的想法也逐漸冒出了頭。甚至米員外都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他看着柏小妍淡然中又帶着肅然的神色,不敢輕易問出來。
他看着柏小妍掀開鍋看過煮着的臘肉,終於問道:“丁姑娘,您做得是挺快的,不過這味道——”
柏小妍蓋回鍋蓋,放下試肉之老嫩的筷子,方淡淡說道:“衆口難調,隨緣吧。”
話一落地,米員外臉色便慢慢變了。他心中暗自後悔怎麼非要她來做這菜,又暗自埋怨柏小妍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又何必剛纔如此出彩,讓人心中有大期待。其他人更是一下子變了對她的看法,甚至幾聲不屑的聲音也不知從誰口中傳了出來。
王三悄無聲息地從門口走進來,拽住一個人悄悄問了幾句話,便也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瞧好戲一樣瞧着。
鄭管事問道:“丁姑娘,這肉煮了有一陣子了,還不行嗎?”
柏小妍道:“不行,方纔煮肉的時候,我已經說過,要煮三炷香時間纔夠。時間短了臘肉不夠軟,多餘的鹽也出不去;時間久了又會失掉臘肉本身的風味,影響口感。所以時間要剛剛好,一分不能短,一分不能長。”
鄭管事無奈,只好搖搖頭等着,而那等的時間又彷彿過得慢極了。
衆人正覺無聊之時,忽見掌櫃的興沖沖地打起簾子,一條腿尚在外面,便滿面笑容大聲道:“那老者說鮮了!”
“什麼說好了?”米員外一時未解,忙問道。
掌櫃道:“就是那道菜啊,老頭子嘗着就說了一個字——‘鮮’!”
米員外不由喜形於色:“哦?他說鮮?鮮就好,鮮就好!”他滿臉喜悅地望向柏小妍,剛要說些感謝的話,柏小妍卻微微一笑,道:“柏小妍不敢說自己手藝多好,只是恰好合了老人的口味罷了。”
柏小妍的話倒在其次,特別是她那淡然的神色,將米員外滿心的感謝話都堵了回去,讓他覺得一陣不舒服。可是他又怎麼知道這是柏小妍的真心話,因爲當她給這個老人做菜的時候,實在是懸着半條心的,不然也不會如此全神貫注,讓這些旁觀的人覺得驚豔不已。而現在聽見這個“鮮”字的評價,她覺得更多的是慶幸,而非喜悅。
只是這些感受,又豈是米員外這個局外人所知道的呢?
王三這時忽然獻殷勤跑了過來,先對米員外施了一禮,又對柏小妍道:“丁姑娘,小廚房裡菜您不去看看?在這兒呆了一會子了,只怕會糊鍋底吧?”
柏小妍看了他一眼,道:“多謝王三哥記掛着,不礙的,那肉小火燉着的時候,中間是不能掀蓋子的。”
王三忙點點頭,道:“您這燉法和別人是不一樣,中間不掀鍋翻翻鍋底都成!”
柏小妍想說什麼,忽見前堂的小二又跑了進來。有人見他來得匆忙,忙攔住他問道:“哎,德子,你這麼着急過來,敢不是那個老頭子又催下一道菜了?”
又一人接口道:“你也別問了,告訴他,等一時半刻的就好了,味道保證不會差!”
小二一跺腳,道:“各位就別打岔了。不是要上菜的事!老頭說,剛纔那菜不是咱們這兒的師傅做的,他要看看做菜的師傅!”
衆人不禁面面相覷,米員外驚訝道:“他竟然連不是咱這兒的廚子做的都能吃出來?”
其他人也嘖嘖稱奇。再看柏小妍時,她卻面色平靜,似乎這結果平常極了,早已被她猜中。
事實也確實如此。她答應米員外幫他這個忙的時候,就已經想到老人會將她的手藝認出來,甚至會提出要見見她。畢竟,他們丁家的手藝和外面的手藝相差甚多,即使最平常的菜中,也能嚐出丁家廚藝的特殊之處。
“丁姑娘,你看這——”米員外正讓她拿主意,而那一邊,一個幫廚已經將煮臘肉的鍋端了下來,將煮好的臘肉撈進盤子裡。
“姑娘,這肉已經煮好了,這菜您還做嗎?”幫廚的歲數不大,聲音裡還帶着些天真稚嫩。
柏小妍看看那肉,道:“做。小二哥請回去跟老人家說聲稍等,就說新來的廚子要再帶份菜來做見面禮。”
小二答應着去了,柏小妍拿起刀,開始切青蒜紅辣椒蔥薑絲。因爲之前已經看過柏小妍那近於天舞之姿的炒菜過程,這一回還沒有開炒,衆人就已經有些期待了。
果然,當那碧綠的蒜苗、豔紅的辣椒段和絳紅的臘肉片伴着撲鼻的濃香,隨着柏小妍顛勺的動作在空中翻飛的時候,大家忍不住叫起好來。
菜盛入盤中,沒用小二去端,柏小妍親手端着來到了“狀元紅”的大堂上。大堂裡客人幾乎都已經走完了,但除了老人那一桌之外,還有兩三桌上有人,看桌上空空的樣子,似乎剛進來不久。
見一個美貌的女子端着一盤色香誘人的菜進來,那兩三桌上的客人眼睛都不由亮了起來。待看清楚是給那個老人端過去的時候,失望和不滿都顯露出來。
有一桌上的客人生氣地站起身要走,跟在柏小妍後面的掌櫃忙走過去安撫,另外一桌上的口出怨言,小二又連忙過去哄着安慰。
柏小妍卻不管那麼多,徑直走到老者桌旁,一雙水晶似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在心中確認了這就是那天那個挑“紅燒鯧魚”毛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