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兒雖是不捨,卻也無可奈何,因爲這裡不讓不比賽的人留宿,她只能和楚小妘一起下山。
柏小妍回到比賽的樓上,離半個時辰還差一點點時間。監賽的老人撤走她的牌子,道:“你還是很注意時間的。”
柏小妍道:“小女子不敢不注意。做菜講的一個是火候,一個是時間。如果不在意時間,菜就要做壞了。”
老人略帶讚許地點點頭,道:“有人來看你了。”
柏小妍一怔,向左右看看,除了和她一樣的參賽者之外,並沒有看到別人,便笑道:“大人,是誰來看我了,怎麼不見人?”
老人沒有回答,嘴角在白鬚下微微動了動,便離開了。
柏小妍不知道,老人說的那個人,此刻正在一扇帷幕後面看着她。
她不是今天剛剛注意到柏小妍的。早在午後的街上,她就看見了和陶安泰一起並轡而行的柏小妍。那時候她沒有過多地注意柏小妍,而是很在意陶安泰臉上那自然而怡然的笑容。
自從看見那笑容,她就在嫉妒,但是不知爲何,她心中原先那種很容易就油然而生的戾氣,今天卻沒有冒上來,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個想法——丁柏小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有什麼魔法,能讓他那樣的富貴公子,高貴王爺有那樣的笑容?
她終於忍不住悄悄出來了,想來看一看比賽中的丁柏小妍,一個真實的丁柏小妍。
可是她很快便覺得失望了,因爲這個在比賽中的丁柏小妍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在竈旁收拾東西之外,就是偶爾閉閉眼睛養養神。
在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見柏小妍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細節。她看見,收拾東西的丁柏小妍很平靜,休息時候的丁柏小妍則略顯疲憊。
因爲這幾天柏小妍都沒有休息好,,再加上今天根本沒有時間再收拾妝容,柏小妍皮膚看上去有些黃,眼圈微微發青,眼窩也有些瞘?,不經意的一瞥間,有些失神。
看見這樣的柏小妍,她心中不由一陣冷笑:這樣一個女子,做竈下婢還不錯,爲何陶安泰非要看上了她,只在她面前顯出那種幸福的笑容?
而想到此處,帷幕後的女子心裡又一陣微微的刺痛,緊緊閉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時,她看見柏小妍挽起了袖子。
兩段白藕似的手臂露在她眼前,她覺得一陣刺眼。江南女子本就肌膚細膩瑩白,現在又掌起了燈,燈下去看,更是晶瑩柔膩。
她又擡眸看了看柏小妍的臉,只見此刻柏小妍的臉上也沒有了方纔的疲憊之態,而是添上了一種沉靜恬然,彷彿她做的不是最累的廚工活計,而是在享受一重別人根本無法達到的境界之妙。
柏小妍在剁雞肉膩子,黑色的菜刀在她手中上下起落,彷彿一道黑色的紗羅。她慢慢將弄好的肉膩子放進鍋裡,動作快而不紊,舒展自如。舉動之間,只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驚豔,既像出水乍放的芙蓉,又像破繭而出的彩蝶。
“原來女人真的應該會做菜……”帷幕後的女子慢慢坐到了椅子上,心中又平添了幾分失落。
忽而,她黯淡的目光又一閃亮,一個主意冒了出來。
柏小妍將湯裡的渣滓都用雞膩子撈出去淨,又開始處理白菜。白菜一劈兩半,只取菜心,修整齊後焯了一遍,隨後漂涼理順放在湯碗裡,加上料酒、川鹽、胡椒粉,她便將熬好的高湯澆在了菜心上,放進蒸籠裡。片刻,柏小妍又將蒸籠端下來,潷去湯汁,又過了一遍清湯。這次之後,她盛了些湯放進炒鍋裡,燒沸後輕輕倒入放菜心的碗裡。
“大人,‘清水白菜’做好了。”
“味道不錯,只是吊湯的料少了。”他淡淡說道,又望向柏小妍,“這白菜難得。你從哪兒找到的?”
柏小妍笑道:“多虧有貴人相助。”
監賽官點點頭,道:“你知道,昨天有多少人都栽在這道菜上?都知道要去找白菜,可都找不到。”
“那,有沒有人通過呢?”柏小妍好奇地問。
“有。冷光庭公子通過了。”
“冷公子?……他有沒有找到白菜?”
監賽官搖搖頭。“他一樣沒有找到白菜。”
柏小妍眉毛一挑,驚奇極了。“難道冷公子拿了別的什麼菜來代替白菜?”
監賽官又搖搖頭。“沒有。他說,這道菜不是這個時令的,他不會做。”
柏小妍張大了嘴。“這樣……也行?”
監賽官笑了,道:“作爲一個名廚,難道不該有點自己的風骨嗎?就算不這樣考慮,也該考慮到各種食材的時令之事,不當時的菜不做!不過丁姑娘居然能找到白菜,也算是奇蹟了!”
“那——我就算通過了?”
監賽官搖搖頭,目光裡閃着一絲狡黠。
“爲什麼?!”
柏小妍甚是震驚。沒有做菜的人能通過,她這個想方設法弄到白菜的人卻通不過!這還上哪兒去說理?
“丁姑娘,這‘開水白菜’要用什麼白菜?”
“黃秧白菜啊!”
“那你用的什麼呢?”
“我……現在上哪兒去找黃秧白菜?就算沒有,用菜心代替也是可以的。雖然不是很正宗,但也能說得過去了。大人您這是在故意爲難我嗎?”丁柏小妍一陣氣憤,整張臉都微微漲紅了。
“那姑娘倒說說,爲什麼用菜心替代也行?”監賽官眼中依然閃着狡黠的光芒,頗有意味地盯着柏小妍。
柏小妍道:“雖說天有四時,四時所產之物各有不同,不能異時而取材,但非常時候卻可以以此代彼,有時候更能因此而創出新味。比如佛家的素肉,就是用豆腐代替了各種肉類。雖然終究不是肉,可風味既同,口感類似,細嚼還有種豆子的清香味道,實非一般肉食可比。白菜心雖然不是正宗的黃秧白,但色澤口感和它都很接近,爲什麼不能用呢?監賽官大人憑一張口,不做菜的能通過,我這做了的反而不能了,難道比賽這麼重要的事情,其成敗輸贏,就在口舌之上?”
“好口舌!”帷幔後面的人忽然高聲讚歎起來,柏小妍這才聽清楚她的聲音。
然後,她嚇了一跳。“花……花驚容……小姐?”她不由緊張起來,本來盯着帷幕的目光,不自覺地轉到了別處。
大廳里正在做菜的,也還有十幾個人。他們本也有些疲憊了,可聽見這一聲讚歎,眼睛不禁都亮了起來。
待看清楚從帷幕後面走出來的是個輕紗蒙面的女子時,大家的眼睛更亮了。
“哎,這是誰?”
“是哪家的貴小姐吧?”
“到這兒來做什麼?看誰的?”
“反正不是看你!”
“也不是看你!——”
大家嘁嘁喳喳地議論着,便聽花驚容對監賽官道:“監賽官大人,我覺着丁姑娘做的味道很好,幾乎和一般王府中宴席上的味道一樣了。您爲什麼不讓她通過呢?”
監賽官目光一閃,道:“小姐,下官只是想看看她的舌辯能力罷了,怎會真不讓她通過?”
柏小妍一陣鬱悶。感情和她兜了半天圈子,就只是爲了看她的舌辯能力?她看看監賽官,沒有說什麼,然後將目光轉向了花驚容。
她只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毫無修飾;頭上戴着一頂帷帽,素白的輕紗遮住了她的臉。
察覺出柏小妍在望着自己,花驚容含笑道:“丁姑娘,我們又見面了。怎麼,難道你不準備謝謝我替你解圍?”
聽見她的聲音,第一次見面時候那種壓抑的感覺又席捲了柏小妍的全身。只有像她這樣養尊處優的貴小姐,纔能有那樣一種語氣——雖非有意壓制,卻時時刻刻讓聽話的人感覺在她面前擡不起頭來。
可柏小妍並不打算就此向她低頭。自母親走後十二年以來,她不知聽過多少次類似這樣的語氣,早就有了一種不服氣的態度。
“花小姐,柏小妍不知道有什麼好謝的。監賽官大人說了,他只是想看看我的舌辯能力。我想,大人應該還是滿意的。”
面紗後面,花驚容的臉色微微一寒。但她隨即又含笑說道:“丁姑娘真有自信!這大概就是方纔監賽官說的‘名廚的風骨’吧?不管別人怎麼評你的菜,反正我是很喜歡。我之所以前來,就是想和你約定一件事情。待你贏了比賽之後,去我家教我廚藝如何?”
在場聽見這話的人都吃了一驚。但凡比賽到這一關這一場的人,誰不是自負之人?但是誰又有丁柏小妍這樣的“好運”,能被人寄以“比賽取勝”這樣的希望?何況,還是在取勝之後,去一戶大富大貴的人家教一位小姐廚藝!這樣衆人看着柏小妍的目光中,不覺有了幾分嫉妒之色。
柏小妍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多謝小姐擡愛。不過這次比賽,高手衆多,柏小妍未必能取勝。若是小姐能告訴天下人,將取‘第一神廚’爲自己的師傅,我想會有更多人爲此爭此榮譽的。”
“你的意思是——”
“多謝小姐美意。柏小妍——不敢。”柏小妍深深一福,婉拒了花驚容。
花驚容咬住下脣,目光裡閃過一絲凌厲。
“丁姑娘,你不必謙虛,到時候我會誠心來請您!”說完,她轉身便走,連半點讓柏小妍反駁的機會都不給了。
衆人驚訝地目送花驚容離開,然後又都望向柏小妍。柏小妍只覺壓抑疲憊,對着這些目光更覺心煩,便問了監賽官留宿的地方在哪兒,走出賽場。
她低着頭下樓,恍恍惚惚,煩亂不堪,一不留神和一個人撞在了一起。“抱歉,抱歉!”她忙擡頭道歉,卻看見陶安泰正靜靜地望着她。
“你怎麼了?累了?”陶安泰扶住她的肩膀,柔聲問道。
“嗯……累了。”柏小妍確實覺得自己累了,累得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陶安泰二話不說,拉着她下了樓梯,到拐角處時,忽然將她打橫抱起。
“王——”她“王爺”二字沒有出口,便看見陶安泰警告的眼神,忙改口道:“陶安泰你幹嘛?”
“累了就不要自己走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她無法反駁,只得依在他懷中,任由他抱着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