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客人,看來讓幾位不滿意的,是‘丁家菜’這三個字咯?”
聽見這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柔美的聲音,那幾個關東客都向柏小妍看過來。一見說話的乃是一個清秀柔弱的江南女子,一人便道:“小姑娘跟着起什麼哄?我們就是不愛聽‘丁家菜’,又能怎麼樣?”
“沒錯!什麼丁家菜,狗屁!跟南方小娘們一樣沒胸沒屁股,南方菜,不夠味!”又一個粗野的漢子大聲說道。
柏小妍臉微微漲紅,強耐着性子道:“聽幾位的意思,應該廚藝也不錯。不知哪一位是廚藝最好的?貴姓呢?”
一個人指着那個高個子紅臉膛的客人道:“這位馬大廚,是我們幾個裡廚藝最好的。怎麼了?”
柏小妍微微一笑道:“既然馬大廚是廚藝最好的,那請問有沒有‘馬家菜’在貴地流傳?”
紅臉大漢一直聽着他們鬥嘴沒有說話,忽然見話頭引到自己身上,還被一個小姑娘羞辱,不由大怒,放在桌子上的手握的咯咯作響。道:“我不弄那些虛名!”
柏小妍道:“名聲虛不虛,要看內容實不實才行。您也別說丁家菜如何如何,我恰好拜過一個丁家師傅學藝,既然聽見您這話,少不得要替師門出頭。若我手藝輸了,您也別笑話,只當是我一時意氣。若是我贏了,您幾位可要收回剛纔的話!”
聽柏小妍口氣不小,態度亦不善,一個關東客站起身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麼收得回來?這賭不打!”
柏小妍便問:“那要賭什麼?”
那人不懷好意地看看柏小妍,道:“賭什麼?我說什麼都行?”
柏小妍道:“若是合適,什麼都可以。”
那人便道:“那就這樣,如果我們贏了,你就跟我們回去,給我們洗三天衣裳。如果我們輸了——”他眨巴眨巴眼睛還沒說話,楚小妘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道:“跪在地上學狗叫,一人一聲的!”
孫掌櫃在一旁看着,見柏小妍對此事如此熱心,先是很奇怪,後來聽她說自己跟着丁家人學過做菜,便信以爲真,也理解了她爲什麼要出頭的原因。不過不管柏小妍如何想,若是能將這幾個人鬥得服服帖帖,對自己的酒樓來說,也不失爲一件好事,想到此處,他便趁關東客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叫道:“好,就這樣賭!請各位到我廚房去。”
關東客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便跟着孫掌櫃和柏小妍小妘來到後廚。當下收拾出比賽的地方,關東客這邊便讓馬廚子代表自己出戰,而柏小妍則負手站在另一隻爐竈前。
“柏小妍,別怕,我給你助威!”楚小妘大聲說道。
柏小妍向她微微一笑,便對馬廚子道:“馬師傅,您說比什麼?”
馬廚子道:“我們關東人性情豪爽,不稀罕什麼小炒,就比做牛肉!”
柏小妍笑道:“關東黃牛多,做牛肉吃牛肉已經習以爲常。馬師傅說做牛肉,必定是有些個拿手的菜了!丁家菜以牛肉爲原料的倒是不多。”
關東客中便有人哈哈大笑道:“要是你覺得很困難的話,比做別的也行!”
柏小妍搖搖頭:“我倒想和你們比做蓴菜羹、鱸魚膾,可惜你們連見都沒見過,怎麼比?牛肉雖不常做,但好歹我也是做過的。況且越是難事越能見功夫,不是嗎?”
馬廚子被她嗆得臉上掛不住,冷笑一聲,道:“小丫頭倒伶牙俐齒!不過嘴上功夫不算,要看竈上功夫!”說着便從隨身的包袱裡掏出一個灰色皮囊,“啪”地撂在案板上,嗖地從裡面抽出一把鑄鐵斬刀,拍在案上。
柏小妍望着那把刀,臉色忽的一變。楚小妘在她側面站着,看見她揚着的嘴角垂了下來,便問道:“柏小妍,怎麼了?難道真覺得很難?要不咱們耍耍賴?”
柏小妍搖搖頭:“不是做菜難,是……我沒刀。”
柏小妍的刀自從掉落河中,便再也沒有找到。這一路上行來,她也想再找把合適的菜刀,可也沒有碰上。她寫信回家,託人再打造一把趁手的刀,可因爲打造需要時間,路程又遠,到現在還沒有捎來新刀。因此直到現在,她手中沒有專門自己使用的菜刀。這讓她時常着急不已。
現在面臨比賽,看見馬廚子那把刀柄磨得光亮的斬刀,她心裡未免又有些着急。
楚小妘見狀便向孫掌櫃喊道:“孫掌櫃,有好刀借一把!”
孫掌櫃忙叫人取了幾把,讓柏小妍挑選。柏小妍逐一選去,竟沒有一把趁手的。看那邊已經開始動手做了,楚小妘急得直叫:“還有沒有好刀?這麼大一酒樓,竟連把菜刀都找不出來?”
孫掌櫃想了想,道:“到還有一把,等我親自去取!”他說完便下了樓,直等得楚小妘急得不行了,他才噔噔跑上來,手中託着一隻錦盒,對柏小妍道:“這把刀,姑娘看合不合手?”
柏小妍點點頭,望向孫掌櫃,滿眼疑問。
此刻,馬廚子已經將一大塊牛肉都斬成了兩寸見方的大肉塊,將蔥也切成了段。他的同伴將一口大鍋裝滿了水,放在爐竈上,正幫着他把大塊的牛肉放進鍋裡去煮。
楚小妘擔心地問柏小妍道:“他們都開始焯肉了,咱們這兒還沒做呢!你說,需要我做什麼?”
柏小妍道:“不急。幫我拿兩塊牛腩。”
她磨洗乾淨菜刀,取過牛腩,利落地切了幾刀下去。衆人都以爲她要將肉全部斬塊,沒想到她切過之後,將一堆切下的邊角料堆到一旁,每塊牛腩上只留下一塊三寸見方的牛肉。
有幾個關東客沒什麼事,也圍過來看,待看這肉時,見每塊肉都分爲五層,不僅紅白相間,而且薄厚一致。那紅肉上又是紅白交織,白肉賽柏花一般滲在紅肉之中,又稱爲“柏花肉”。
柏小妍此刻纔將這兩塊上好的柏花肉切成七分見方的肉塊,放進楚小妘準備好的冷水鍋子裡焯煮。
一個關東客道:“倒是挺細緻。不過慢了。咱們的都已經撈出來,準備燉上了。”
楚小妘也望着柏小妍,眼裡充滿憂慮。
柏小妍好似既沒聽見也沒看見,讓小妘看着鍋,自己切蔥切姜,又拿了一個八角、要了一小撮茶葉放在一邊。
這樣一準備,已經有關東人看出她要做什麼了,笑道:“不就是清燉牛肉嗎,還以爲有什麼新鮮的!原來丁家菜也不過如此。”
楚小妘聽不下去,回嘴道:“多嘴!清燉牛肉怎麼了,你們那也不過就是紅燒牛肉、滷牛肉、醬牛肉,有什麼好炫耀的!”
此時柏小妍已經撇淨了血沫,將牛肉撈出浸入溫水,又將鍋中水換成乾淨的開水,將洗淨的牛肉放進鍋裡,加入蔥姜八角,蓋上鍋蓋,然後才問道:“各位師傅,請問味道以什麼爲最上?”
馬廚子此時早已將所有調料放入鍋中,燉上了牛肉,便回答道:“五味調和爲最上。”
柏小妍道:“未必。馬師傅可知音樂?”
馬廚子搖搖頭:“會聽,不懂。再說,音樂和做菜有什麼關係?”
柏小妍有些惋惜地說道:“這就可惜了。我師父教給我說,各項技藝都有相通的地方,所以音樂和廚藝也有相通之處。且不說在上古書中形容庖丁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便是在味道的高下上,也與音樂有相近之處。”
馬廚子眯起眼睛,不屑地問道:“這麼深奧?你倒說說,讓我開開眼界!”
柏小妍道:“古人說聲音之高下,是‘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這‘絲’是絃樂器,用工最繁,講究最多;‘竹’是管樂器,只要一段竹子,開幾個洞,一吹,便是音樂。‘肉’便是人的嗓音,只要你開口會唱,便是歌曲。這裡面用工最繁的聲音倒是最下,最天然的,聲音纔是最美。”
馬廚子接口道:“就是說,味道也是一樣了?天然的味道勝於用材料炮製的味道?”
柏小妍道:“雖然不能說全是如此,但基本上差不多。若食材新鮮、味道鮮美,爲什麼還要加佐料?正如海邊之人,吃海貨只用海水煮就可以,從不加佐料。因爲佐料味只會破壞剛撈上來的海鮮的味道。”
馬廚子道:“你這話我不是不明白。我們關東也有清燉牛肉。但是沒你說的那麼好吃!你這話誇大其詞了。”
兩人說話之際,牛肉的香味已經從鍋裡滿溢了出來。
馬廚子做的是燒牛肉,燉的時間越久,那溢出的味道越是濃香,整間廚房裡,全都是各種香料經過燉煮,和牛肉香氣混在一塊的味道,引人垂涎欲滴。
馬廚子聞着香味,對自負地笑着對柏小妍說道:“怎麼樣,香不香?”
柏小妍道:“香。味道確實很好。”
馬廚子笑得咧開了嘴,道:“你剛纔說的天然之味呢?怎麼聞不見?認不認輸?”
柏小妍搖搖頭,笑道:“還沒到時候,那味道當然出不來。”
馬廚子嘴一撇:“那就等!”
兩人不再說話,都各自等着自己的牛肉到時間出鍋。馬廚子做的燒牛肉,裡面有腱子肉,燉的時間要久一些;柏小妍那個是精選的牛腩肉,又是清燉,所以時間反而要短。
還差一盞茶的功夫快出鍋的時候,柏小妍讓楚小妘幫忙切香菜末,自己則去放鹽。她看似隨意地抓了一把鹽放進去,蓋上蓋子繼續煮。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就像放了什麼特殊香料一般,清燉牛肉的香氣開始飄散出來。開始如風中蛛絲般若有若無,後來如同微風中的輕煙一樣淡淡的,再後來,雖然依然不濃重,卻像下弦月的光一樣讓人不能忽略掉。而且,在燒牛肉濃郁的佐料香氣的襯托下,這香味顯得愈發清遠誘人。
孫掌櫃嘴角顯出淡淡的微笑,望向柏小妍的目光裡充滿欣賞與敬佩。就連馬廚子再看柏小妍時,眼中也少了輕視之意。
又燉了一盞茶多一點的功夫,柏小妍將鍋端了下來,將香菜撒了上去,又點了幾滴麻油。頓時,沁人的牛肉清香散發出來,引得人饞蟲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