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那麼粗大的一個漢子,堂堂的大將軍,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淚流滿面,不由得令所有人悚然動容。秦霄也是心一陣駭然和悸蕩:這漢子,怎麼這般衝動啊?
李嗣業大步跑到秦霄面前,單膝一拜跪倒在地,仰頭大聲道:“大帥,你可總算是來了!”
秦霄連忙彎下腰去拉着他的胳膊肘兒:“好兄弟,快起來!你……受苦了!”
李嗣業雖然還是如同當年一般的長得威猛,今天卻明顯的顯得有些笨拙和吃力,撐着膝蓋頗有些艱難的站了起來,慨然長嘆道:“俺老李活了這半輩子,從來沒有像之前的一年這麼窩囊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別的不多說了,大帥,請進幽州城!你現在可就是全幽州軍民的希望,大家可都眼巴巴的盼着你來,眼睛都要望穿了!”
秦霄不禁有些疑惑起來:這李嗣業啊,當了三四年大將軍,在外面也駐紮了三年多,怎的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前是那麼一個直耿心裡藏不住一點事的人,現在居然也像是滿腹心事,彷彿還有些多愁善感了?
這段時間,他都受了些什麼委屈啊?今天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不顧面子的就流起了眼淚,哎……
秦霄見李嗣業的臉,似乎比以前更黑了,而且多了許多的蒼桑和悲慼之色。以前雖然黑,但也算是紅光滿面時時都是咧着牙在笑。現在看來,這簡直就是一條發黴了的苦瓜,還是黑苦瓜。這個苦瓜的品種,就有那麼一點奇特了。
儀仗騎兵們又吹響了號角,然後在秦霄與李嗣業前面排成了兩隊開道。小卒替李嗣業牽來了馬匹,秦霄細下一看,這匹馬的肩膀、腰腿上,都有十分明顯的傷痕,新肉外翻。好似還剛剛癒合過來。這匹大黑馬,還是當年秦霄和李嗣業同在東宮左衛率的時候,在皇家禁苑馬廄起選來的。李嗣業難得挑選到一匹合適的坐騎,一直對它視若親兄弟一般。大黑馬看這架式。受的傷可不輕,傷痕僅一眼掃去可看得清楚的,就有十餘處。
李嗣業有些心疼地撫着馬脖子,自嘲說道:“前番敗績,我騎的馬兒也差點葬送在了陣中。後來它身上披着七八支箭、二十餘處傷口,自己跑了回來找到我。說來慚愧,當時那種情況之下,我棄它而去。它卻不記仇怨的回來找我。想來。我這個漢子還不如一匹馬有義氣!”
大黑馬彷彿聽懂了李嗣業的話一般,輕輕地咴叫了兩聲,用脖子去蹭他的臉。李嗣業呵呵的笑:“好兄弟,一會兒一併進城。大帥,請上馬,卑職爲你開道引路!”
秦霄心中有萬般的話,此時也只好先嚥了回去,點了點頭,翻身上馬。李嗣業也有些笨拙的爬上了馬,一揚手:“恭迎大元帥進城!”
城樓之上的數百旗手、鼓角手同時跟着大喊。又是一陣鼓角響起驚天徹地。李嗣業帶着那些儀仗馬兵在前開道,秦霄等人跟在後面,緩緩的拍着馬兒,進了幽州城。
幽州歷來是軍事重鎮,城牆修得極是厚實高大。幾經戰火數遭催殘,多次改裝維修。四處可見新磚的痕跡。地上鋪地大青石板道,也常常可以看到幾塊顏色明顯有些突兀的新石板。由此可見,李嗣業等人在幽州可是沒閒着,經常維護城牆城樓,嚴加戒備是必然的。
幽州的百姓們都十分驚喜而好奇的跑出了家門,擠到幽州南門來。
從城門口到幽州大都督府的這段走道,左右皆站滿了百姓。雖然有士兵在前開道,軼序也算井然,但人羣也是一陣攢動。衆人議論紛紛:“那個穿金甲紅袍的就是新任的幽州大都督麼?”
“你們說,他會比薛訥厲害?連薛訥都敗了,他行麼?”
“哎,誰知道呢!這是朝廷和官家人的事情。這個新來的大都督這般年輕,怎麼可能比薛訥厲害嘛?你們也不動腦子想想。薛訥是什麼人?薛仁貴地後代!帶兵打仗三十餘年了!”
“那也說不準吧!我可聽說。這回新來的大都督,是早幾年擊退突厥的什麼、什麼‘金甲戰神’。是當今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將軍呢!”……
秦霄高高坐在馬上,雖然聽得不是很清楚,但偶爾也收了幾句在耳朵裡。這些百姓們的眼神,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懷疑。跟在他身後的墨衣、石秋澗、桓子丹等人,都免不得有些氣憤,就差衝上去罵那些多嘴地人幾句。秦霄的心中卻是一陣泰然,暗自想道:薛訥在河北道二三十年,極得民心,威望頗高。如今罷了他,卻啓用我這個離朝三年不爲人知了的年輕後輩,有人懷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面子是人給的,臉是自己丟的。這種事情不必爭論,日久見人心,百姓們到了一定的時候,自然會明白一切。
與此同時,秦霄也越發的感覺自己身上的壓力變得沉重起來,困難也更顯得大了。這樣一座森嚴城壘,就是整個大唐王朝面對北狄地咽喉門戶。而他秦霄,就是在這個咽喉之地把關的守將!
集千萬干係於一身,壓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這一眼望去,隨便看到的一個人,都有他的生活要繼續。他們只想活得好一點,安全一點。而秦霄,就要負責這樣地事情。包括自己身後,河北道千萬的百姓,以至大唐天下地所有百姓。說得嚴重一點,幽州若失,東北門戶大開,北狄就能像潮水一樣的涌進來,面對赤裸裸的河北與河東。
想到此處,秦霄深深的吸了兩口氣,將手中的馬鞭也握得緊了。
秦霄等三百餘人跟着李嗣業,轉過幾條街,就看到了一棟大宅。宅上一塊金匾,明顯是新換上去的,上書‘大都督府’四字。秦霄看了一眼,皺眉道:“這牌子不行,給我換了。換成‘幽州大都督府’”李嗣業疑惑道:“有區別麼?”
“當然有。”
秦霄說道:“大都督府。明顯是開府立屬了的府北,幽州大都督府,則就是一處軍機重地和辦事場所了,我也就只是圖個方便寄居在這裡。我跟皇帝說過了,不要開府。這裡掛牌。不行。”
李嗣業微微的呆了一呆,點了點頭道:“哦,那好。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來人,摘了牌子,稍後馬上換個新的來!”
幾個小卒子馬上動手去辦。
李嗣業不解的說道:“大帥,哪裡有大都督府地大都督不開府的?再說了,你現在還是河北道行軍大元帥,興許你麾下都有將軍開府了。你怎麼不開府?”
秦霄笑了一笑:“我只是多騰一些時間和精力,辦一些實際一點的事情。此次來幽州,責任重大,壓力也更大。我不想浪費時間和精力,在一些意義不大的事情上面——不多說了,進府吧。我有極多地事情要問你。”
“好、好!”
李嗣業連連點頭,總算讓秦霄看到了一些當年那個李嗣業影子,憨憨笑道:“我也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大帥講!”
秦霄呵呵的笑了起來,抓起他的手腕就準備朝裡走。卻感覺李嗣業本能的縮了一下,手臂一陣發抖。秦霄回頭一看,李嗣業的表情居然有些扭曲了,正疼得直咧牙。
秦霄連慌鬆開他的手腕,不好意思的衝他笑了笑,心中知道,定然是扯動他地傷口了。李嗣業咧着嘴呵呵的傻笑。搖頭示意道,沒事,軍鎮大都督府可就不像長安城中的豪宅,那麼富麗堂皇甚至還有些脂粉味了。這裡就是一種簡單、蒼勁與大氣的風格。大塊的青磚築道,高聳的圍牆,鐵板大門上偶見鏽斑,巨大的銅環。連石階梯上也沒有任何的雕飾花紋,就是簡單的鋪疊了上去,能夠走人即可。院中也沒有過多的花草,幾顆蒼酋大樹,旁邊是一片細草地;兩處石椅坐凳。也是簡單地堆徹而成,沒有任何的花俏。入眼所見,一棟飛檐斗拱大瓦房,青灰的板壁,青黑的柱石。墨色的屋頂大瓦片。整棟大房子唯一的裝飾,就是屋頂正中的屋脊上。那一隻張牙舞爪地吻螭。
簡單而又大氣,這其實才是秦霄喜歡的風格。到了這裡,人的精神也隱隱爲之振奮,氣氛自然也變顯得肅穆而又莊重。像長安那種豪宅,雖然極盡華麗,秦霄其實並不太喜歡,而且左右覺得不舒服,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暴發戶一樣。到了這裡,他感覺十分的踏實、真實。自己就是個帶兵打仗的兵頭,任何花裡胡哨的東西都是多餘。有吃有住,那就行了。要享受,就不該來這裡。
秦霄四下環視了一眼,點頭讚道:“不錯!當初薛訥也是在此辦事、居住的麼?”
“正是。”
李嗣業說道:“薛訥不喜奢華,生活簡樸。從來不裝點什麼。當先的這棟大瓦房,就是大都督處理公務、會見屬僚和擂鼓點將的地方。一年多前,臺階上地那面大鼓,還是我親自擂響的。當時是何等的豪情和興奮,沒有想到這一仗打下來,卻是那般的景象,哎!”
秦霄微微的笑了笑,安慰他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別太往心裡去了。往後我們再打勝仗,將以前丟地面子再贏回來不就得了!”
李嗣業總算是有些釋然了,呵呵的笑道:“有大帥來了,俺這心裡就算是有了底。只要跟着你幹,天下間就沒有辦不成地事!說不定哪天,一舉踏平奚與契丹,殺光那些沒信用靺鞨蠻子!”
秦霄笑道:“都說了叫你別這麼激動了,看你,又是揮拳又唾沫橫飛,也不怕人笑話你這個大將軍!”
果不其然,一直跟在秦霄身後、很安靜沒有吱聲墨衣,掩着嘴輕輕的吃笑了兩聲。
李嗣業轉頭看向墨衣,左右仔細打量了一陣,納悶道:“這幾年沒見了,還真有些認不出來了……這是墨衣吧?應該是墨衣!若是紫笛,早早衝上來叫我大猩猩了,哈哈!”
墨衣嘻嘻的笑起來:“大猩猩!”
李嗣業頓時將嘴巴張得圓了,愕然道:“那便是紫笛啦?”
這下金樑鳳與石秋澗等人也哈哈的笑了起來,李嗣業好不鬱悶,偏偏沒人告訴他,這究竟是墨衣還是紫笛。
這麼鬧上一鬧,氣氛明顯舒緩了許多。秦霄眼看身後還帶着這些人,旅途都很是累了,好歹應該先安頓下來再談公事。於是也沒急着進議事廳,轉道朝大都督府後院走去。這後院就是以前薛訥住的地方了。
三棟瓦房,分別住自己家人、隨從親兵和僕役下人。格局也極是簡單,一棟結實的兩層青磚樓,上下共有七八間房、兩個客廳,這便是大都督的住處。旁邊就是兩條平屋,就是親兵與僕役的統間住所,好歹能住個幾百人。僕役房的西面,就是廚房與雜料間。最西方就是馬廄與草料間。主宅屋後有兩個簡單的迴廊走道,各通向兩個跨院,算是安頓貴賓、設宴待客的地方。
可以說,這種格局與氣派,對於一個開府的大都督來講,實在是寒酸了一點。關中富庶之地,就是一個六七品的官員或是有點錢的商販,家裡都比這樣漂亮華麗。現在這裡,整個後府明顯就是按照一個“實用”的原則來建造,一切不必要的東西,通通看不到。
軍旅之中,就是這般的景象。一切以實用爲主,簡單而又大氣,樸素卻又不失莊嚴。
李嗣業帶着秦霄等人走了走,看了看。秦霄讓石秋澗和桓子丹先和天兵監的親兵安頓臥房,打點衣食住行。然後就只帶着墨衣、李楷洛、金樑鳳與李嗣業,來到了前宅議事廳。
回到前宅的時候,秦霄已然看到,羅羽楓早就已經心急的將一面巨大的秦字帥旗升了起來,立在高高的旗杆上,隨風一陣飄揚,成爲了幽州城中的最高點。
顧不上休息什麼,秦霄極度迫切的想要知道,現在幽州具體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還有,他的這個好兄弟、可憐的黑蛋,究竟受了多重的傷、心裡憋屈了多少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