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秦霄穿着李仙惠在西市買來的大紅皮袍,站在西跨院的涼亭裡,手裡拿着的一壺酒,已經有些冰涼了。
徹骨的寒風一絲絲的鑽進脖頸裡,秦霄不由得感覺一陣涼意,輕輕的打了一個寒顫,心裡不由得想道,差不多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好離了彭澤往長安來。一路上風霜雨雪哪裡感到過寒冷。現在整天錦衣玉食的養尊處優,就連皮袍獸裘的裹在身上也能感覺到冷了。其實他心裡知道,與其說是身上冷,倒不如說是那股打從心底裡升起的一股寒意,讓他渾身不舒服。
半掩的客廳大門處,傳出一陣嚯嚯的麻將聲和李嗣業等人的大聲喧吵。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朝廷給三品大員們發下了極厚重的年禮,山珍海味美酒佳釀,足足拖了幾車兒回來,夠這些人吃喝一陣的了。而且之前李仙惠也帶着墨衣紫笛等人,在西市來了一個瘋狂大采購,差不多花掉了之前在賭桌上贏來的三成“暴利”近一千兩白銀。那些吃吃喝喝的自然是不必說了,早已是將地窯、廚房裡塞得滿滿的,連喝酒用的酒具,也全都換了新的。用李仙惠的話來說,就是新年來了,總得要有新的氣象。咱們現在安了家,就得有個家的樣子,什麼東西都得置好了。
秦霄伸出一隻手,接到幾片雪花。迅速地融化在手心裡,留下一陣冰涼,牽了牽嘴角苦笑的想道:成家?我若是告訴她們,等過了年沒多久又要離開長安。到時候這棟宅子還不知道是誰住進來。也不知道,到時候仙兒會是什麼想法?算了,過年的這段時間,我是不打算跟大家提起這件事情了,免得掃了興致。以前武則天還在的時候多好。雖然有二張犯難,但只有武則天不生病,朝廷乃至整個國家總是有個主心骨。哪裡像現在這樣子,三派紛爭鬧個沒完。李顯又是個活脫脫現世版地扶不起的阿斗,真是惹人心煩!
秦霄略有些沉悶的吁了一口氣,將酒壺放到亭中的石桌上,走下亭子抓起一把雪弄成個雪球,朝前面的積壓了一大片積雪的大松樹砸去,頓時撲嗽嗽的倒下一大片積雪來。
秦霄莫名其妙的呵呵笑了起來,心中的抑鬱之氣消散了許多。看到那抖落積雪展露出綠意的松樹,不由得就想到了李隆基。這個歷史上的唐明皇,認識他的這一年裡,也算是對他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表面看來,就是一個喜好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可是實際上,心裡想的事兒比誰都還多。相對於李重俊,他更顯得要沉穩老練而且有主見得許多。可是事實就是,現在就是李重俊當着太子,跟李隆基扯不上什麼關係。犯不着我現在去對他們說——哦。歷史上應該是李隆基當皇帝的,李重俊你沒戲,而且還有可能會慘死。天,這對哥們肯定會將我撕了。眼前的這個歷史,真是越來越有點看不懂了。說它一成不變吧,偏偏又多了我這個異數,神龍政變由我挑起來了;說它變味了吧,可是繞了一個大圈子,事實又回覆到了本來的軌跡。早知道當初跳個傘會被踢到唐朝來,惡補一下相關的歷史知識也好……
身後傳來腳步聲,踩得積雪“骨骨”地響,秦霄回頭看了一眼,一襲墨黑的長袍,淡靜如水的墨衣正朝自已走來。
秦霄蹲下身去又捏了個雪球砸出去:“墨衣,沒有打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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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衣走到秦霄身邊:“讓妹妹打去了。她呀,今天忙活了一天打理府裡的事兒,現在好不容易閒下來就急忙忙的跑來爭位子了。”
秦霄側過頭看了墨衣一眼,皓齒紅塵面帶微紅,跟李仙惠完全是不同類型的女子。薄薄的嘴脣,略有一點上揚的鳳眼,眉心也從來不貼花鈿。而且她總是穿這種乾脆利落的胡服,一口寶劍時常不離左右,時時都顯得英姿颯爽,一股淡然而又堅定的自信,總給人一種和氣但又不容欺犯的聖潔。
秦霄微笑說道:“墨衣,其實你若是穿起女兒裝,應該是極漂亮地。”
“哦……”
墨衣的臉上,居然泛起一陣紅暈,避開秦霄的視線看向那株松樹,有些避重就輕岔開話題的說道:“可能從小習慣了吧。將軍,你最近有什麼打算麼?”
秦霄淡然的笑了笑,往涼亭走去:“能有什麼打算,日子依舊這樣過下去。”
墨衣不緊不慢的跟在秦霄身後,輕聲說道:“但墨衣卻看出,將軍這幾天有些心神不寧,似乎在考慮什麼大事,對麼?”
秦霄看了墨衣一眼,拿起酒壺搖了搖,還有一點,於是倒出一杯酒,自顧飲了下去。
“涼了,喝了傷胃。我去給你換一壺暖的……”
墨衣見秦霄沒有回答問題,以爲自己唐突了,便準備尋個藉口離開。
秦霄開口叫住墨衣:“墨衣,有些話呢,跟仙兒反而不大好說。我們就當是聊聊天,跟你說說吧。或許會有些沉悶繁瑣,你願意聽麼?”
“當然願意。”
墨衣肯定的點點頭,面上微露喜色:“其實墨衣看出,將軍這幾天心情其實並不太好,就算是打牌玩樂的時候,也有些心不在焉。我問仙兒,她也說不出個大概,只是說將軍正打算着,過年了可能會辭官回江南,興許就是爲這事煩心。”
“那個算是一部份吧。”
秦霄輕輕的搓了搓玩雪團時凍紅的手:“其實,更多的是因爲,仙兒。”
“哦,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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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千萬別把這些話告訴她。”
秦霄無奈地說道:“現在朝廷上吧,真的挺亂的,人人自危。究其原因,就是因爲韋后——仙兒的母親亂政。而且,現在大明宮裡。可以說是淫亂之極,皇帝也戴綠帽子——綠帽子,懂麼?意思大概就是……韋后招養面首。同時,韋后呢,又排擠朝臣,安插親信,大有做第二個女皇的野心。我擔心這些事情讓仙兒知道了,她會受不了,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告訴過她。”
墨衣輕輕的點了點頭:“是不能告訴她。再怎麼說,那也是她母親呀……而且,前不久我剛剛聽到一些消息,說是安樂公主瘋了。這種事情,也不要告訴她的好,仙兒心腸極軟,要是知道了準又擔心。”
秦霄呵呵的輕笑:“想不到,你還挺了解仙兒。如果說這些事情讓她知道了,只會讓她憂鬱和傷心,但是另外的事情,就會讓她痛苦了。韋后要在朝中安插親信,就瞅上了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於是呢,我就只能打算退隱下去,將我這個大都督的位置留給韋后的兄弟——也就是仙兒的舅舅來做。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又會要跟他們反目成仇。這些事情,對我來說也許沒什麼,朝堂本來就是你撕我咬的地方。只是仙兒夾在這中間,肯定就痛苦了。所以,我決定暫時離開帝都遠離朝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仙兒的考慮。畢竟,她現在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想讓她痛苦。而且我打算,就算將來有機會再重返長安,我也不會將仙兒一起帶來。除非……這裡的事情全都擺平,一切塵埃落定。不然,我是沒有那個勇氣,讓仙兒目睹我與她的親人拼死拼活的。”
墨衣聽完這些話,不由得怔立了半晌,呆呆的看了秦霄一陣,輕聲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甚至是嫉妒仙兒。因爲她能夠有你這麼好地一個‘老公’,處處爲她着想。將軍,恕我說句不敬的話,你似乎跟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相同。換作是一般的男人,要麼視女子爲玩物,要麼視爲珍寵。只有將軍,將所有人都當作是‘人’,不管是女子,還是奴僕。將軍,你難道真的是來自於方外的高人麼?”
秦霄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顫:好你個墨衣,厲害呀!平常少言寡語,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裡。我若是告訴你,我是個來自一千多年後的穿越分子,你又會作何感想?
秦霄笑了一笑,索性說道:“其實,正如你所說,我是來自於一千多年後的世界。我與你們任何人,都是不相同的。”
墨衣也跟着笑了起來:“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將軍的一些想法和事蹟了。既然將軍來自一千多年後,那想必對大唐的事情知之甚詳的了?何不給墨衣說來聽聽,就當是解悶兒也好。”
秦霄不由得大笑起來:“行哪,不過,這故事有點難編,比《白蛇傳》難多了。因爲我雖然是來自一千多年後,但是對歷史卻不是太瞭解。我只知道,大唐將會是中華歷史上最繁榮和強盛的王朝。你墨衣呢,這輩子也一定會幸福美滿,將來會生上七八個兒子十幾個女兒,個個成爲大英雄、大才子,或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咯咯!那我不成了一口母豬了!”
墨衣掩着嘴笑了起來,隨即又彷彿感覺自己有些失態了一般,紅着臉低下頭去,英氣的臉龐,也顯出了平常極少見的嫵媚。
二人聊得正有趣,院門處走來幾個人,入眼一看,還正是太子李重俊。
秦霄迎了上去:“哎呀,太子殿下。這都快年三十了,還這麼兢業的跑到我府上來了,這手癢得緊麼?”
李重俊看來心情還不錯,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明天就年三十了。一到過年,我這當太子的就沒那麼多功夫抽空溜出來玩了,還不趁今天趕緊出來樂兩把!廢話少說,領我進屋,我知道阿瞞肯定也在你家裡——喲,這不是墨衣麼,今天真漂亮,過年好呵,給你個紅包。”
墨衣笑嘻嘻的接過:“謝謝殿下!”
秦霄鬱悶道:“憑什麼我沒有?”
“誰讓你不是美女!”
李重俊一臉壞笑:“本太子的紅包,歷來只打賞美女。你想要,憑本事到牌桌上來拿呀。告訴你,我今天帶了足足一千兩黃金,鐵了心來翻本!”
說罷朝後面一揮手,果然有幾個隨侍的小廝手裡提着大錢箱子。
秦霄大笑:“那敢情好,大慈善家來了。不用我出手,我家裡有現成的超級殺手幫我搶錢。不過我還是祝你手氣旺旺,過年麼,總得說點吉利的。”
李重俊一邊朝大堂走去一邊回頭叫囂:“就衝你這話,我今天非贏個鉢滿盆滿不可!”
墨衣看着李重俊的背影,不禁笑了起來:“其實太子是個挺不錯的人。”
秦霄反問:“怎麼,有點後悔沒讓妹妹嫁給他了?”
墨衣緩緩搖了搖頭:“也只是個適合做朋友的好人罷了。要墨衣說吧,他興許能幹點大事,但是絕不是齊家的好男人。”
秦霄笑道:“人家是爲了治國而生的,齊家麼,對他來說便是微不足道了。”
“所以我纔不讓妹妹嫁給他。”
墨衣淡然說道:“和他在一起,指不定就會遇到什麼災難。他哪裡會像將軍這樣,處處爲自己的女人着想。”
說罷略有點尷尬的看了秦霄一眼,收住了話頭。
秦霄裝作視而不見,心裡暗想道:敢情我成了墨衣眼中的“好男人”了。看來,上次和她在洛陽官道上的那一場患難,在她心目中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嘛。
新年,就在嘩啦啦的麻將聲和醇酒佳餚的香氣中,喜氣揚揚而又幸福和美的度過了。所有人都貪婪的享受着眼前難得的殷實和舒坦。
只有秦霄心裡清楚,這幾天,或許就是在長安度過的最後幾天安逸的日子了。等年一過,就會有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變故是肯定會有的,興許還會有某些麻煩。現在身邊的這些人,想要再像今天這樣歡聚一堂,恐怕就難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報着這樣的心態,秦霄也算是度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爽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