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似乎註定多事,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傳來。
先是被貶爲庶人幽居嶺南的李泰,夏末時分死於疫症,然後便是申國公高士廉,也在九月底突發急症而亡。這兩個人與長孫皇后息息相關,消息更是一前一後傳進宮中,一時之間,長孫皇后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連孫思邈都束手無策,靜待天命。
李治癒發地忙碌,每天幾乎是只能抽時間來看永寧一眼,然後在專注於政務之餘,其餘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立政殿。李世民似乎也想起了長孫皇后的好,曾經出現在夫妻間的那些裂痕,此刻都已消失不見,他也同樣頻繁往來於立政殿,甚至很多時候都會把奏疏挪到立政殿去處理。
東宮的那羣女人們,一個個急先恐後地跑去表孝心,輪着班地貼身侍候着長孫皇后,只永寧一個沒有出現——長孫皇后病發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挺着肚子過來侍疾的永寧攆回去安胎,雖然表面的說法很堂皇,但是任誰都聽得出,長孫皇后這是不待見永寧。
大興宮一下子便沉寂了下來。永寧更是安分地躲在自己屋裡,輕易不敢露頭兒。其間,永寧曾遠遠地看見過李世民一回,這位曾經英武傳世的帝王,已顯老態,背影裡滿是疲憊。
所有人都知道,長孫皇后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各方勢力也都安靜了下來,誰都不願這個時候去觸李世民的黴頭,即使如此,也有好幾個六部官員被李世民挑了毛病貶謫出京。李治這位太子殿下,也越發地低調,雖然從李世民手中接過不少實務,但是卻沒有一點拔尖冒頭的事出來,既不出紕漏,更不出風頭,將一個“穩”字拿捏得精準。
告病回家休養的房玄齡,在這個時候卻高調地重返了朝堂。李世民親自出面替房玄齡造勢,他病休這段時間被各方瓜分走的權柄,再度回到了他手上不說,房家第二代唯一尚未出仕的幼子房遺則,也蒙蔭被封了個縣男的爵位,食邑三百戶,算是個意外之喜。
房玄齡再度回到朝堂之上,重新將相位坐得穩當,除了幾個從一開始便追隨在李世民身旁的老臣以外,是誰都沒料到的。但房玄齡心裡卻明白,李世民之所以在這時候藉機加恩於房家,也不過是爲了讓房家在日後制衡長孫家罷了。
長孫皇后眼看着是過不去這一關了,待她薨逝後,加恩、擡高長孫家在所難免,李世民此時便已經在爲日後鋪路了。而此時的長孫無忌,卻也奉行了低調行事的方針,每每出現人前,必是一臉憂色,手中政務幾乎都被推拒了,似乎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長孫皇后身上,今天送來些長孫皇后小時候最喜歡的吃食,明天再陪着說說少年時的往事……
在長孫皇后跟前的時候,強顏歡笑,出了立政殿便老淚縱橫,幾度與李世民郎舅兩個在兩儀殿抱頭痛哭。連李治在永寧跟前提起長孫無忌這些天的作爲時,都忍不住紅了一回眼圈。
永寧卻發現她完全沒有辦法把長孫無忌往好處去想,他表現出來兄妹情深,總讓永寧有種看戲的感覺,怎麼看怎麼覺得不真實。可是這些話卻是沒有辦法跟旁人講的,只能悶在心裡。
臘月十三這天,凌晨時分天上就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這一晚永寧睡得都有些不安穩,總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了。果然,剛過卯時立政殿的方向便傳來了喪鐘。
驀然被鐘聲驚醒的那一瞬間,永寧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扶着芳華坐起身來的時候,神情間還有些恍惚。“剛纔,我好像聽到鐘聲……”她輕皺着眉頭看向芳華,卻只見芳華一臉哀容。
“方纔是立政殿的喪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薨了……”芳華一邊往永寧身上披了件外袍,一邊低聲說道。
“皇后,薨了?……”永寧扯了扯衣襟,說道:“我身子不便,呆會兒你們也都機靈着點……”
即使永寧懷孕,可是爲皇后哭喪守靈的事,卻也是免不了的。而且她自己心裡也清楚,怕是不知有多少人都琢磨着,想要趁亂算計她一回,她自是不能不防。這個時候李治是靠不上的,甚至以他心軟重情的秉性,怕是還要永寧掉過頭來關心安慰。永寧這會兒能靠得住的,也就是身邊這幾個人了。
芳華自然明白永寧的意思,一邊招呼了清婉、清妍等人進來服侍永寧起身,一邊與芳染去打點應用之物,隨永寧去立政殿。
永寧此時懷胎已經八個月了,身體已經頗顯笨重,走動的時候已經顯得很不方便。等她趕到立政殿的時候,殿內殿外都已經跪滿了人。太子妃王氏帶着東宮一干嬪御跪在殿內相對靠前的位置,卻是讓人意外地並沒有爲永寧留出地方來。
永寧本就走得慢,又遠遠地便看清了王氏身邊的情形,一面拿着手絹擦着眼淚催淚,一面走得更慢了幾分。果然,當一臉哀慼的李世民看到永寧蹣跚着走過來的時候,竟讓了身邊的太監直接將永寧帶去了偏殿過禮。
偏殿之中並沒有其他人,只是殿門口時不時有宮人急匆匆地來往。永寧卻不願在這個時候落人口舌,按制跪在特製的厚墊子上,無聲地流着眼淚,任芳華等人如何勸說,她不肯稍事休息。
其實永寧又哪裡是捨得虐待自己的人,只是她進了側殿之後,便發現有道目光一直在盯着她,明顯是有人在暗地裡窺視,雖然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她卻絲毫不敢放鬆。
等永寧一個人跪在偏殿之中,哭了小半個時辰之後,晉陽公主也被送了進來。晉陽公主此時也已經有了身孕,將將三個來月,正是最該安胎的時候。等她得了喪報急奔入宮後,竟是一句話都沒顧得上與李世民說,便直接栽倒在了李世民身上,驚得李世民立刻便將晉陽公主也送到了這邊的偏殿,本就在殿外候着的御醫也很有眼力地跟了進來。
晉陽公主一進來,永寧立刻不裝了,一臉驚色叫着清婉、清妍撫着她起來,然後一迭聲地叫人去準備些安胎醒神的湯藥。等着李世民安排好正殿的事,與李治一同過來探視的時候,正看見姑嫂兩個大肚婆再抱在一起痛哭,身邊圍着一圈急得團團轉的宮女,卻是誰都勸不住。
李世民的眼淚也被勾了出來,揉着眼睛,一轉身走到殿外望着漫天的飛雪哀慟不已。李治卻強忍着傷心,一手抱住永寧,一手抱住晉陽公主,自已掉着眼淚,卻勸着懷裡的兩個女人多爲孩子着想,小心保重身體……
“九郎……”永寧淚漣漣地擡頭看着李治,說道:“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皇后娘娘,這些年爲了我,不知惹娘娘生過多少氣,我,我心裡……”
“不關你的事……都是我的錯……”李治這些天來經常會想起曾經與長孫皇后的那些爭執,當時認爲很重要的東西,此時在面對既將失去母親的威脅的時候,突然覺得那些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的重要……
他不止一次的後悔,不該常常惹長孫皇后生氣的,甚至漸漸地竟有些不敢面對永寧。永寧敏感地察覺了李治的心理變化,此時更是帶着孤注一擲的決心,硬生生地揭開了李治心底的這塊傷疤。
“九哥,”晉陽公主嘴脣微微地哆嗦着,可憐兮兮地看着李治,說道:“你說,母后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怎麼會?”李治的眼淚再次掉了下來,輕輕拍了拍晉陽公主的後背,說道:“母后最寵愛的就是你,哪裡捨得生你的氣?她時時,時時都盼着我們,我們這些兒女可以平安康泰……”
李治越說,越覺得往日種種,實在不孝得很,摟着永寧的手不自覺地便放開了些。
“九郎……”永寧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李治的懷中,哽咽着說道:“我想去皇后娘娘陵前,爲娘娘守孝三年……”
“又胡說什麼呢?”李治滿含熱淚的瞪視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可語氣卻顯得生硬了起來:“你還懷着孩子,哪裡就好說這些?”
“可是,我卻總想爲皇后娘娘做些什麼……娘娘病着的時候,我便沒能在跟前服侍,我,我也總想盡一份心……”永寧的眼淚輕易地濡溼了李治的衣襟,也濡溼了他的心。
晉陽公主緊挨着永寧,哭着說道:“母后也不許我多進宮,每次坐不到一刻,便急着攆我出去……九哥,我想和永寧一起去爲母后守陵,儘儘這最後的一份心意……”
李世民站在殿外,將殿內的這番對話都聽在了耳中,伸手召過一個一直側身實在殿角的小太監,問道:“那房氏方纔在殿中可有異樣?”
那小太監搖了搖頭,說道:“房側妃似乎極是哀痛,跪在殿中痛哭不已,及至晉陽公主被送過來,才起身照顧公主……”
李世民點了點頭,低嘆了一聲,呢喃般地說道:“無垢呀,你終是看錯了房氏……她既房玄齡的女兒,又能得九郎鍾情,哪裡會是你所想的那樣……”